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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江陵,天空仍未放晴,空氣中蘊含著濕重的水氣,街兩旁的小販早早收攤,街麵上空蕩蕩的。

昏暗濕冷的小城,一襲白衣執傘而過,恍若翛然的月華飄然行至。

修長白皙的手撐著十六骨紙傘,緩緩走在潮濕的青石板路上,水花濺濕鞋麵,他卻渾然不覺,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然的笑意。

腦後的青絲編成一股以木製的發套固定,隨著步伐晃動。

如流波回雪,風華卓越。

身邊的連金泥和烏金都告罄,他得在啟程去捐毒前備好。

青年靜靜朝著城南鐵匠鋪走去。

曾被他埋葬於回憶的一顰一笑,此刻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瞳從不說謊,謝衣尚在人間。

沈夜負手站於雨幕中注視著他一如往昔清雋的背影,隱匿身形默然跟隨,保持著不被發現的距離。

謝衣在鐵匠鋪挑挑揀揀了半天,又同鋪子老板講了價,老板是個爽利人,謝衣又是常客,所以很快就敲定了。

謝衣將東西收好,向老板道謝後告辭。

謝衣撐著傘沿著來時的路回去,為了不引起注意他得在城外近郊使用傳送陣。密密的細雨斜織而下,打濕他的外袍,這樣的雨天郊外道路濕滑泥濘,若放在彆人身上早就怨聲連連,然而謝衣是個極富耐心的人,或者說他少年時的銳利早已被時光打磨。

沈夜也察覺到這一點。

眼前這個溫雅如玉的青年,與他記憶中跳%e8%84%b1隨性的孩子相去甚遠。

但是再如何相像這個謝衣終究不是他,真正的謝衣早就被毀得一乾二淨。

沈夜突然感到迷惑,可又不知問題出在哪裡,他隻能跟著謝衣一路走出江陵城。

直到走到近郊一處人煙稀少的曠野,謝衣停下了腳步。

“閣下跟了謝某一路,何不現身相見?”謝衣的語氣沉靜從容。

“嗬~”沈夜低笑一聲,顯出身形,“數年不見,頗有長進,竟能識破為師的幻術。”

謝衣身形一僵,露出一種極度不可思議的神情。

“……師尊……”

“睽違多年,彆來無恙,為師的……”沈夜頓了頓,聲音低緩具有穿透力,拖曳出華麗的尾音,“好徒兒。”

沈夜的話落在謝衣的耳中,極具諷刺。他的每一個停頓,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狠狠鞭笞在謝衣的心上。

謝衣雙?%e5%94%87微白,道:“有勞師尊關心,弟子一切安好。”

沈夜以一種近乎飄忽的語氣說:“是啊,你很好……可是,為師不好。你說怎麼辦呢?”

“……”

“本座唯一的弟子與本座離心離德,甚至叛逃下界,你說我該拿你怎麼辦呢?謝衣。”

謝衣的神情坦然從容,清瘦的身軀筆挺的站著,沈夜眯起雙眼,冷笑一聲。

“謝衣啊謝衣,你果真絲毫未改。”

“道之所存,心之所往。倒是師尊,這麼多年過去了,竟一點也未能想透嗎?”

“如何?你又要對本座說教不成?”

“不敢。”

沈夜的目光由始至終落在謝衣的身上,他尖銳如實質的目光幾乎能在謝衣的身上戳出一個洞。

“謝衣,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想救烈山部……”謝衣深深的看了一眼沈夜說,“想救師尊。”

“哈~”沈夜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救我?本座竟不知謝衣變得如此狂妄。”

謝衣默然,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沈夜拂袖轉身,淡淡道:“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有些事一意孤行隻會枉送性命,本座不想殺你,你也最好不要給本座殺你的理由。言儘於此,你好自為之。”

“師尊……我……”

“我常常在想,若你像小曦那般一直長不大,那該多好。”

沈夜走後很久,謝衣一直站在原地怔忡出神,郊外的清風拂去他眼角的淚水,無痕無跡,就像沈夜的離去。

謝衣隱約覺得,一向忌諱背叛的沈夜對於他的背叛並沒有真正痛恨過,然而他終究是令師尊傷了心。

作者有話要說:

☆、紅眸

太初曆春至

我叫瞳,這可能不是我真正的名字,可是本應給我取名的父母死了,據說還是被我殺死的。因為我天生有一隻血紅妖瞳,所以彆人叫我瞳。

從我記事起,就已經被帶到沈夜的身邊,大祭司要求我作為沈夜的玩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阿夜也是我的玩伴,那時候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時候的阿夜身邊總是圍聚著許多人,他在人群中熠熠生輝像個小太陽,與年少時的謝衣有幾分相類。

我自小染病,%e8%85%bf腳不便,阿夜他時常與小曦,滄溟還有後來的華月一道出去瘋玩,回來後總要將當日的趣聞說與我聽,好像這樣就能讓我分享到他的喜悅,讓我快樂起來。

我不知道他從何看出我心中的悲鬱,我自認不是個喜怒形於色的人,連向來心細如發的華月亦不知我真正的情緒,在許多人眼中我大約就是個怪物。然而他的確拯救了我,那段暗無天日的歲月中他是我唯一的光。

後來滄溟病了,沈氏兄妹作為實驗體被他們的父%e4%ba%b2%e4%ba%b2手送入矩木核心。沈夜存活了下來,而且還擁有了神農神血的庇佑,可小曦卻遠遠沒有她哥哥那麼幸運,那個沒來得及長大的孩子,她的時間徹底停止了。

我永遠都忘不了,沈夜抱著沈曦走下矩木的那一刻,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周身散發的絕望和憎恨讓人膽寒,漆黑的瞳仁邊緣泛著紅光,他狂躁暴戾的眼神毫無畏懼的逼射他的父%e4%ba%b2。瘦弱的身軀中爆發出的威壓讓在場所有人不由臣服。

阿夜會弑父早在我的預料中,前任大祭司對外宣布重病而亡,然而究其內因始終耐人尋味,畢竟最後留在那位老人身邊的是華月。

那位老人實在無法讓人提起敬愛之情,他的死於我而言無足輕重,我擔心的隻有阿夜,他正在一點一點殺死自己。當爽朗的笑容徹底從他臉上被抹去,暗色的眸中隻剩下無邊的冷漠與肅殺,他徹底變成了他最痛恨的人。

前任大祭司死後,沈夜以雷霆萬鈞的手段奪取了大祭司之位,同時以鐵血手腕翦除前任殘餘黨羽,在死寂的流月城中掀起了一場大規模血腥清洗和鎮壓。

沈夜即位後,任命華月為廉貞祭司,赤霄為天璣祭司,崔靈境為開陽祭司,而我則是七殺祭司。

然而,這些與我無關。阿夜即位前後我除了殺人和掌刑的確沒出多少力,倒是華月與其他人忙前忙後,著實辛苦。

雖然與我無關,卻與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沈夜登上大祭司位兩年後,收謝衣為徒的前一個月。

我的蠱蟲多以活人為載體,當年所翦除的黨羽中除卻首腦部分族人被囚禁於流月城最底層生態區,這些人自然成為了我的試驗品。

生態區是整個流月城最陰冷黑暗的地方,這裡常年不見天日,空氣中充斥著黴味和惡臭。眾所周知這是流月城堆放垃圾的地方,我殿內的幾具活傀儡都是從垃圾堆裡撿回去加以改造而成。

我饒過即將消散的屍體,目光在過道兩旁的人身上逡巡,有人露出了狂熱渴求的眼神,而更多的則是麻木絕望。我十分無奈,這裡已經沒有我想要的素材了,殘次品隻能拿來試蠱。⑩思⑩兔⑩網⑩

而就在我正要離開的時候,一雙手輕輕扯住我的衣角。

那雙手枯瘦孱弱,坑坑窪窪的指甲裡全是黑色的泥垢,我按捺下怒火,眯起眼睛順著手臂看到了一個低著頭連試蠱都不配的廢物,同時認真思考是先砍他的左手還是右手。

“救我。”我聽見他這樣說。

“我為何要救你?”我問。

然後我掉入了一雙眸子裡,他的眼睛由於強烈的求生欲|望,閃現奪目的光彩。我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眼睛,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驚心動魄。

“我可以救你,”我說,“但你必須給我一樣你的東西作為報答。”

他歪過頭,露出費解的神色,不明白一無所有的自己還有什麼能夠付出。

我的手覆上他的左眼,將整個眼睛籠罩,俯下`身就在他耳邊說……

我要你的眼睛。

那對眼睛經過繁複的處理後被我鎖在七殺祭司殿密室內,那裡麵放置著我半生的心血。

我依照約定將那個偶得的素材帶在身邊,同時命令他舍棄了從前的名字,身份,一切。從他進入我視線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所有物。

他很蠢。走路不出三五步,不是撞牆就是撞柱,外殿易碎物品被他砸得七七八八,雖然主要是由於失明造成的,但他的方向感很有問題。

我每天都會給他一個新的名字,說真的關於這一點直到很久以後,流月城舉族遷徙到龍兵嶼定居,我仍未能想明白當初的自己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一遍一遍,一天一天,不厭其煩的為他更換名字。但是每次用新的名字叫他時,他先是愣怔繼而困惑慢了幾拍才堪堪反應過來的表情,十分有趣。

他很安靜,安靜得如同一個木偶。

我沒有將他製成活傀儡,也沒有讓他像其他侍從那樣做些掃灑的雜務。以他的腦子做不做得來不說,他隻需要站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就可以了。

一回頭就能看見他站在不遠處,失卻瞳仁的眼睛緊閉著,然而始終朝向我的方向,我偶爾會想若是他的雙眼仍在,那雙美麗的眼眸裡一定會倒映出我的影子,那又是何等景象,卑微抑或殘酷。

但這些隻是不可能的假設。

沒過多久,沈夜命我在族內尋找極具天賦的孩子,收作弟子同時也是下一任大祭司人選。我為他找到兩個孩子,謝衣和風琊。

就我個人而言,傾向於謝衣,這個孩子雖然看起來不溫不火的,小小年紀卻漸見風骨。不過依阿夜的性子,或許會選風琊也說不定,風琊會比謝衣更好控製。

難得的是阿夜這次竟與我想法一致,選了謝衣。

謝衣是流月城唯一一束光,我由衷的期望著他能照亮阿夜的生命,並陪伴他走下去。

現在想想那段日子大概是這百年來最悠閒的時光,雖說還是有這樣那樣的煩惱,謝衣的實驗經常爆炸,那家夥從每天撞牆到三天撞牆,教風琊比教謝衣累多了,沒人鬨事導致素材銳減……還有那隻死懶死懶的熊,我真的很想把它拆了仔細觀察裡麵的構造,不過謝衣看得緊,要是硬搶,估計大祭司得找我談話。

這段極為難得的平靜時光持續了二十二年。

一百二十二年前,謝衣二十二歲出任破軍祭司那年,叛逃下界。

謝衣走後,阿夜看似一切如常,可我知道那扇門已經被永遠的關上了,從此不會再有任何人走進他的世界。

這一切都是我管不了的,因為我自己都自顧不暇。即使我拿走他的病源,仍舊阻止不了他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