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睜不開眼睛。
這輛馬車是平陽府上的馬車,縱然在雨中,依然可以感覺到它端正典雅的奢華。
坐在馬車上的夫人直搖頭:“你太小了,不能要。”
衛少兒將車簾拉下,遮擋住外麵依舊滂沱的大雨。
她本來是陪平陽公主一起到公主的屬地出來兜兜風,看看屬地風光,因是一次微服出來,沒帶什麼隨從。
不料遇上大雨,慌不擇路到了此處。
而現在,這兩個貴族女子更在為自己沒有帶下人而懊悔。隻催著馬車夫快快趕車,生怕讓那些餓癆癆的災民給拖住了。
……
“夫人,我什麼都會做的,夫人!”女孩哀求著。
馬車太高,她太矮,馬車漸漸起動,她死死拉著馬車的青銅下緣,竭力跟著一起奔跑,踩得水花四濺,“夫人,夫人。”
……
衛少兒聽著那孩子的聲音一直糾纏在旁邊,生怕那個女孩子被卷入馬車壓死在車輪之下了,隻好命馬車夫將車子停下來,頭伸到車窗邊:“你快回去,我不要人。”
“夫人……”孩子還在懇求不止,說:“夫人,我能做事,做很多很多事情。還有……我吃得少。”
“買了她,縣城牆那裡的流民都要圍過來了。”同在車中的平陽公主淡笑一聲,“他們是不怕賣兒鬻女的。”
“不會的!不會的!”女孩大聲急道,“他們不知道我在這裡賣自己。”
至少,她的父母還沒想到要賣了她。
平陽公主的神色微微一怔,也忍不住探過頭來張望那個女孩。
大雨將小女孩的全身都打得濕透,身上的衣服卻還算完整。一頭烏黑的頭發粘在她的臉頰兩邊,閃出一雙灼灼如墨星般的眼睛。
平陽公主評價說:“長得還不錯。”
“公主要不要收到府裡去?”衛少兒跟平陽公主開玩笑。
“也就中上之姿,我不缺這樣的人。”平陽見過無數美人兒,一眼就看得出這個孩子容貌上有多少潛力,她重新坐回去:況且,小小年紀就這麼難纏,也難調教。
衛少兒看著孩子渾身淋在雨裡,甩又甩不%e8%84%b1,道:“公主你看……”
平陽公主開始閉目養神:“也怪可憐的,你收了吧。”衛少兒轉身問:“要多少身價錢?”
女孩大喜,在雨中笑得若一朵綻開的花。
“……”娘說,哥哥的病要五十文才能治,弟弟也要吃東西,女孩算了算,仰起頭用爽脆的童聲道:“比五十文多就好。”
平陽出了個鼻音:“這也太賤了,你家大人呢?”
“那邊。”女孩指指城郭外的一處人群:“淇安辛家,一問就問著了。”都是跟他們一樣從淇地逃荒來的,彼此都認識。
平陽點一點頭:“曹岑,去他們家人處問問,給個合適的身價,彆讓他們糾纏。”
“諾。”車夫立刻準備下馬。
女孩似乎擔心她一鬆手他們就會甩下她,一直用手緊緊拉著車身,一到車駕旁便動作很快地爬了上去。
然後,如蝸牛一般小小地龜縮在車轅旁。
她不敢占了馬車夫的位置,生怕他們又嫌她,將她趕下來。
馬車夫知道夫人心急,很快就回來了。
衛少兒連價錢都沒問,詹事府買一個丫頭,根本就不是什麼大事情。
雨水如同傾盆一般倒將下來,車夫身上的雨靠,車棚頂上的瀉水鳳嘴,將無數水柱一起向綠階身上傾注下來。
她團攏身體自己坐在雨水裡,耳邊都是轟隆轟隆的水聲。
“慶兒——”娘隔著雨水遠遠在叫她,聽那聲音似乎追了上來。
可她再也沒有朝父母%e4%ba%b2和兄弟姐妹的地方看一眼。
……
“慶兒。”綠階笑得淚水朦朧,事隔十三年,她又可以聽到娘這麼叫她了。
================
綠階掀開黑底朱雀銜環紋的車簾,向著車外的霍去病露出笑顏。
馬車已經走出了長安司隸部,那宏大巍峨的城池在他們身後,化作一道青藍色的遠山。
麥子地開始漸漸發黃了,一股股麥穗即將成熟的香味,讓行人薰然欲醉。
在這片自由的天地,她毋須遵守什麼規矩,可以將雙腳垂在馬車外麵,吹著初秋清涼的風,呼吸著麥田新鮮的空氣,看著一路上的風光。
霍去病引馬行馳在她的馬車前。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要綠階學會騎馬。他自己一騎起戰馬來,風雲變色,天地晃動,試問,有哪一個女人可以將馬騎得如他一般有氣勢?難不成並轡而騎變成他的時時回顧?
他沒這個習慣。
寧願一個人狂奔數裡,再快速地圈馬回來,以便可以嘲笑她的馬車慢得像烏龜爬。
就算是烏龜又怎麼樣?
他還不是得乖乖回來等著她?
綠階的馬車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後,他們旁邊有隨行軍士二十五人。這是霍去病軍侯身份必須的儀仗,這不怒自威的隊伍,令道旁行人紛紛退避。
這些年輕的軍士們也是難得有機會出來放鬆,貌似都默不作聲,但是臉上輕鬆的表情寫滿了愜意。
綠階已經特地將軍士張行留在冠軍侯府中,雖然按照霍府的一貫嚴密作風,這等外府軍人跟內府丫頭決不會有什麼緋聞傳出來,也算是給明月製造一點機會。
長安到淇地足有五天的路程。
這一路上綠階看到了秋日早熟的稻田,聽到了晚叫知了的鳴聲,聞到了泥土質樸的氣味。
他們在軍用驛站駐紮過夜,到了天亮就繼續趕路。
綠階的馬車十分華麗舒適。
因為是長途趕路,馬車的車輪上包裹著采自西蜀國的軟芯木,以減低震蕩感;裡麵鋪滿了出自大食的纏枝茱萸紋羊毛氆毯;車的內|壁貼滿黑木裝飾,上麵還有螺鈿點綴。
擱手休息的地方正好是兩隻黑木包金邊的小方櫃。
左邊打開是一包精致的點心,右邊打開竟然是一卷帛紙外加一套小巧的筆墨。
綠階在馬車裡呆得無聊的時候,就會拿出那套小小的文房四寶,慢慢寫字玩。
寫來寫去就是那個“慶”字。
身為家奴,她很長時間不得接觸書簡文字,一直到了十歲才有機會跟一名詹事府的老奴仆學了幾個粗淺常用的字。
記得第一回見到這個“慶”字的時候,她的內心是多麼激動。
綠階發現,原來,自己的雙%e4%ba%b2挑選了如此美好的字兒做她的名字。
那一點一橫組成一間溫暖的屋子,護佑她不受風雨侵襲;裡麵的“心”字和下麵的“友”共同組成了一個其樂融融的家。
而“慶”者,歡慶、慶賀、喜慶的意思也。
多少快樂溫馨的祝福,蘊含在這個名字裡呀!
所以,任憑彆人將她視作賤奴,她也從不自卑自棄。
她相信,自己來到這個世上絕對不是一種錯誤,她的出生從一開始就得到了父母最真誠的期待與祝福。
所以,不管受到什麼樣的欺負,她也從不抱怨命運。
她告訴自己,不管身邊的人待她如何不好,遠在淇地的父母曾經深深地愛過她。
“慶兒,慶兒。”綠階將手中的帛紙輕輕舉高,對著車窗外薄薄的陽光。那紙張仿佛透明,使這個字看起來有一種柔玉生輝的感覺。
“慶兒,慶兒……” ←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綠階!你怎麼不出來看風景?”
車簾被一把掀開,綠階慌忙將手中的帛紙團成一團,“馬上出來了。”
“看,蘆葦蕩。”霍去病手持馬鞭指向前方。
“哦。”綠階伸出頭,看到一片黃綠交加的蘆葦在風中搖擺出浪潮般的湧動。
第五天的時候,長安平原的蒼茫氣韻一掃而空。眼前綠田縱橫,水澤密布,宛然一派水鄉風光。
“淇地到了!”綠階坐在馬車裡嚷了起來。
即使是最幼小的記憶,故鄉始終是故鄉。隻要聞到那水的氣味,看到那田地的紋路,就算是塵封年久,也能夠一下子便分辨出,這就是自己家鄉的風景。
霍去病駐馬向身後的馬車微笑:果然沒來錯吧?
為了避免麻煩,此處的亭長、司尉、都尉,霍去病一概儘量不去驚動。
還讓二十五名隨行軍士就近在附近的兵署暫時落下腳來——冠軍侯私訪,這會將綠階那些身份卑微的血%e4%ba%b2嚇壞的。
他們的服裝也按照平民不得穿有色衣衫的規矩,%e8%84%b1去綾羅綢緞,換上本色葛麻布做的衣衫。
霍去病頭上僅用一塊本色麻布束住黑發。
綠階著本色麻布的秋襦衣,頭發上毫無裝飾,隻在腦後鬆鬆挽一個發髻,用布條紮住發尾。
漢代戶籍製度非常嚴謹,霍去病早已得到了綠階家中的具體地址,他又是個天生識路的人,兩個人翻山越嶺,向那小山村而去。
“走得動麼?”霍去病見綠階走出一身輕汗,在拿袖子擦額頭。
“還好。”
“跟你說,讓人用輦將你抬過來。”
綠階白他一眼:人就是這麼被他養刁的。她笑著握住他的手:“侯爺,妾身這些路都認得呢。”
“吹牛吧?”五歲的毛丫頭,哪能認識這路?他可是讓當地都尉送過來一張詳細地圖,地圖標明他們離目的地還足足有兩裡多路呢。
“認識啊。”綠階說,“再往前半裡,會有一個草亭;這條路向東走三裡路,會到淇水。”她望著遠處一棵十分高大的樟樹,十分肯定。
“那就驗證一下。”霍去病加緊步伐,綠階小跑才能夠跟上。
他們走了約半裡,霍去病瞅著綠階笑:“哪裡來的涼亭?”
綠階記得在這棵數百年樹齡的樟樹附近,就有一個小小的草亭。五歲時,她和兄弟姐妹們經常在這裡等著爹,等他回來給他們帶吃的。
這裡離家中隻有一裡半,他們大小十來個孩子,大的扶著小的,中的背著幼的,如同一大堆大小不一的石頭似的,站在草亭久久等待著父%e4%ba%b2。
後來,淇水泛濫,將他們整個村莊都淹沒了。
那一年不僅僅是他們的淇安村,而是整個黃河流域的大泛濫。黃河破堤而出,淹沒了無數人家。
他們隨著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慮謀求生計,但是隆慮太守閉緊城門不讓他們進入。於是從安陽、蕩陰、汲縣、獲嘉一路輾轉到了平陽縣。
哥哥生病,弟弟挨餓,綠階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衛少兒,將自己賣身為奴。
“找到了!”綠階從一堆雜草中尋到了一個枯爛的樹樁:“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現在都斷了。”
“這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