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拿他的薪水,住在家中,沉默寡言,閒來著書。
父%e4%ba%b2反而過意不去,好言好語勸他。父%e4%ba%b2跟我說:“思恩,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英國成了思恩心痛惡絕的地方,他是留在家中,一步也不走動的了。
父%e4%ba%b2自從得了思恩之後,勝過請十個經理。
妻說:“你看思恩,說變就變,你在大學教書,對父%e4%ba%b2那門生意一竅不通,思恩本來又隻懂花錢,你父%e4%ba%b2好不擔心,忽然浪子回頭,意料不到,世事真難測啊,況且他正眼都不看一看女人了!”
我說:”會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呀。“
妻忽然笑了,笑了半晌,說:“你不是指蘭花吧?她是哪一門子的水,哪一門子的雲?當年還有點兒青春,今年我算算她,都快三十歲了,你彆開玩笑了,思惠。”
後來我們沒提過蘭花。
思恩三十歲大生日,老父大手筆,曉得他喜歡車子,老遠訂來一輛麥基拉底美萊克。怪獸似的,停在門口。我那孩子馬上爬上車頂玩,我把孩子抱了下來。
薑又說:”思惠,你也做生意算了,提攜我坐一坐這種車子。“妻近年來益發嘮嗦了。
我想起蘭花,蘭花有一個好處,她好久不出聲,來來去去隻有一句話:“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思恩瞧見這輛車,也笑了。
那夜咱們一家子坐席,思恩喝得爛醉。
他是得天獨厚的,三十歲的人了,身裁維持得十七八歲男孩子一般,又這麼玩法。自然有人說男人三十一枝花,那也真是天曉得,我打十八歲開始就小老頭子似的。
我扶著地進休息室,替他用熱毛巾敷麵。
他拉扯著我,“大哥,我沒醉。”
我翻白眼,做戲似的,就差沒打酒呃。
“大哥,你聽我說。”
我把熱毛巾覆在他額上,不去睬他。
他靜默了很久,忽然握住我的手,說:“蘭花來了沒有?”
“吃茶去。”我說。
“你約得那麼早?”他問道:“人家起了床了?”
“不早,十二點,早點去逛逛,有什麼不好?”我反問。
“是,我得買點東西,送女秘書什麼的。”他說。
“走吧。”我說。
與他逛街,像跟明星逛街。多少人朝他看,真受不了。
“把你當作李小龍了。”我笑說。
他白我一眼,“彆烏攬,大哥,我是正經人。”
“現在自稱正經人哪。”我笑他。
我陪他大包小包買了很多東西,他出手闊,凡是新鮮貨色,都挑了買,不問價線,拿了幾個大紙袋。我瞧瞧時間到了,就催他。
“你先去,”他說:“我選一塊西裝料給爸爸就來。”
“你不能遲到,走走走。”
我硬把他拉出去。趕到龍鳳,看看表,十二點差十分,鬆了口氣。於是選了座位,叫了茶,喝了幾口茶。思恩看他的禮物單子,根本不理來的是誰,然後攤開買的中文報,讀了起來。
我看著茶樓大門,果然,蘭花準時而來。
她沒有聽我的話,沒有穿漂亮的衣服。一套嗶嘰衣褲,裡麵一件絲襯衫倒是好貨色。左手上一隻鑽戒閃閃生光,腕上白金表,拿著一隻大皮包,全身上下的奶油色。
我心花怒放的站起來迎她。
她看到我了,走到我們這一桌來。
“大哥!”她笑看叫我,她沒有看見思恩。。
思恩聽到這“大哥”倆字,差點兒沒昏過去,整張報紙“刷”的掉到地上,他抬起頭,呆呆的瞪看蘭花。
蘭花略略轉頭,看見是他,也呆住了。
兩人對於著,蘭花不懂得坐下來,他不懂得站起來。
然後蘭花忽然轉頭就走。
我一手抓住她,“蘭花。”
蘭花被我抓住了,還想掙%e8%84%b1。
我低喝一聲:“蘭花!坐下,你這點麵子都不給我!”
她坐了下來,低下頭,不響,她緊緊握住我的手,那手漸漸冷了。
忽然我有點後悔,安排這種戲劇化的見麵作甚呢?當然說明以後,他們兩個人是不會來的,但是叫他們如此失措,又是我的多事,就顯得不公平。
於是我也內疚起來,說不出一句話來,當初預備好的說話,都忘記了。
忽然之間,思恩哭了,他的眼淚簌簌的落下臉來。
我看了心酸,覺得落淚的無論如何不應是他,不應該是男人,但是他哭了。
蘭花的臉是木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過了很久她說:“我對不起你,思恩,是我不好,如今大哥讓我們正式見了麵,我%e4%ba%b2自向你道歉,也是好的。”然而她聲音裡,卻一點歉意也沒有。
思恩掏出雪白的手帕,擦了眼淚,不發一語。
蘭花說:“我對不起你,”她看著他,“我從沒有愛過你──我誤會你是另外一個人,我以為你像他──我對不起你。”
我在一旁聽得如身墮冰窖:妻多年前的疑心竟是真事,然而我又有什麼好處呢?她要喜歡我。
我啞聲說:“思恩……他變了很多。”
蘭花微笑:“我對不起他,我已經道歉了。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多謝你來瞧我。”
她站起來。
我幾乎哀求的望看她,思恩低下了頭。
我幾乎哀求的希望她留下來,給思恩一點安慰,因為他徹頭徹尾愛的,不過是她一個人。
因為我現在明白了,因為她從來沒有愛過他,所以他如此躁怒悲哀反常。
蘭花的眼神軟了一軟,然而隻是那麼一軟,然後又堅決起來,轉頭走了,腳步輕快的,毫不猶疑的走了。
我見她出了大門,開頭是呆木,隨後是哀傷。思恩是我深愛的兄弟,她竟如此對他!
我真正是看錯了她,看錯了她。我由哀傷轉為憤怒,我衝口而出罵道:“這真是婊子養的!”
思恩仍是不響。
我摸出鈔票付賬,我搭著思恩的肩膊,“我們走吧。”
思恩不說什麼,我們走了。
到了香港,才發覺那天買的東西,全部漏在茶褸裡,忘了帶走。
算得什麼呢?
我一輩子自問沒有做錯過任何事,隻此一次,我承認我錯了,實在多此一舉。我解嘲的對自己說:也好,認識了一個人,做戲子的母%e4%ba%b2養的女兒,自然是這個樣子,再隔了三代,血裡還是流著那種特素。
過後思恩絕口不提蘭花兩個字,我因做了這件錯事,無法彌補的錯事,見了他就心疼,對他連說話也不敢大聲。那日蘭花竟沒有為他坐下來喝一杯茶才走。她看我,不過當我是一個可欺騙,可以無限度容忍她的一個好人。
她看錯了。
我再好也不致於瘟到那個地步的,況且我又不好。
思恩沒有提那件事,回了家,他積極的辦公,積極的找對象。大家都很詫異,思恩要找的,從來不是對象,而永遠是女朋友、情人、姘頭。這一下子忽然找起妻子來,真大出人之意料。
他與一個中等家庭的女孩子在一起,那女孩子白,瘦削,懦怯,一看就知道是個好女孩子,總是躲在他身後,微微的笑看,思恩的話是命令,她不會說個“不”字。穿的衣服多數是旗袍,然旗袍在這個女孩子身上,仿佛成了一種製服。而普通的印花料子,普通的裁剪,一點引不起人的遐思。
我們都沒有意見。
這時候的思恩與三年前的思恩怎麼一樣!至少我就覺得他是很清醒的,我對他有信心。
這女孩子隻是一個白白的影子。不過很乾淨,靜默的一個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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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決定結婚了。
女子覺得簡直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高興得昏了頭。
我們都不說什麼。
連妻都不說什麼,由此可知真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是思恩第一次婚姻,我希望他快樂,或是至少安安樂樂的過一段日子。
照例是訂婚,找房子,籌備婚禮。
思恩自己的意思,他去買了一隻紅寶石戒指,四麵鑲看綠寶石,一紅一綠,不知怎地,顯得特彆美,一野也不俗氣,他取來予我們過目。
妻說:“好美!”
我看了妻一眼,妻頁看我一眼。大家心裡都想,這種豔麗的手飾要蘭花這種女人才配襯得起,他此刻的未婚妻隻一隻小小的養珠戒子便可以了。
這次爸懶下來了,什麼都不管。
思恩不旅行,不蜜月,不請客。
他說:“真的除非去非洲,累都累死了!請客,又要請多少人?”
他可沒考慮到他的新婚妻子。他的妻子也沒響半句聲。
那層房子倒是布置得很好,自然又是思恩的主意。一進房子,大廳完全中式,先是一幅字,不知找誰寫的,那字倒是好字,上書:“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似舊。”沒頭沒腦的半首詞。妻與我麵麵相覷。
紅木的家具,也不知道他是哪裡覓來的,兩對花瓶,都是上好的貨色,屋子裡燈光影影,用的又是水晶杯子,時間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似的。
他說:“沒有牆色,沒有滿鋪地毯,沒有吊燈,我這屋子,至少不像廉價咖啡店。”
家裡沒有傭人,他妻子%e4%ba%b2自捧出了茶果點心,倒是做得一手好點心。
我看著她那張小巧玲瓏、端正細白的臉,有一種憐憫的感覺。妻對她特彆好,幫她收拾了碗筷,進廚房洗滌去了。
我說:“你應當開心了。”
他忽然說:“我妻子是處女。”那表情是不置信的。
“很好,她確是個好女孩子。”我說。
忽然之間我有點尷尬。
思恩改變了話題,“大哥,來看看我的書房,我買了一對好紙鎮,不知是真是假,但看上去真舒服。”
他的閒情現在都寄往那些上頭了。
我踱到他的露台去,在藤搖椅裡坐著。
忽然我的新弟媳婦叫了我一聲:“大哥。”聲音是細的,怯弱的。
我大大的震驚,這一聲大哥使我想起了一個不該想起的人,我抬頭看著她,她說:“大哥,請喝茶。”手中恭恭敬敬地捧看一隻藍花米通有蓋有底的茶盅。
這思恩瘋了,在外國失了意回來,再一手創造個世界,要全中式的。中式的家俱、中式的用品、中式的妻子。
我答道:“我自己來!自己來!”
我覺得很沒有味道。
露台外一棵影樹,那紅花開得轟轟烈烈。
但是我覺得一點味道也沒有。
過了好幾個月,妻跟我說:“我上思恩家了,見還是沒有傭人,他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