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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去的女人 亦舒 4415 字 2個月前

爬在地上打蠟,這像什麼話?”

我說:“為什麼不叫打臘工人?”

“是呀,這女孩子也怪,說太閒了,不如運動一下。可是叫人看了算什麼?仿佛咱們家買了個童養媳似的。思恩倒是規矩,他的忙是真忙,多少的應酬宴會,可是從不帶她出去,她就守在家中。我見房裡擱看一堆衣服,問乾嗎?她說是思恩第二天要穿的,先預備好了。那顏色都還配搭得不錯,我才讚她,她又說是思恩自己的主意。這一對不要說是吵架了,簡直連對白也沒有。她倒是很開心。”

這女孩子仿佛是一張白紙,思恩往上頭寫什麼,就是什麼了。思恩待她禮義雙全。傭人她自己不要,司機她自己也不要,可是思恩呢?他快樂嗎?

我心痛如絞。

我說:“你乾嗎不去問思恩他快不快樂?”

妻不響了。

結果我自己問了,思恩反問:“我有什麼不快樂?我一生早就完了。”說得這麼平淡,這麼肯定。

我默默的回家,幾乎沒失聲痛哭。

咱們兄弟倆,我是從來沒追求過快樂,我也不敢去觸動快樂,索性麻木不仁,一道直線過其一生。他一輩子都在追求快樂,抓得一點是一點,結果蜜的滋味他嘗到了,失去以後,什麼都如灰如縞一般。

彆問我誰幸福誰不幸福。我不知道。

思恩不要孩子。兩夫妻見麵的時候不多,有時候我去了,隻見空洞的客廳,空洞的人。倒是那首無頭詞,特彆的筆汁淋漓──誰造閒情拋卻久……

生活必須延續下去。

這女孩子無故闖進了思恩的生命,她應該嫁一個中學或是小學教師,或是銀行職員……為什麼她不想一想……恐怕是沒有腦袋的吧?運氣來了,也得看看道理合不合。否則,她自己不舒服,看著的人更彆扭,忽然之間,我就把一股怨氣完完全全的出在她頭上;而且還好像非常的名正言順。

妻常說我:“這女孩子很不錯,你對她太冷淡了。”

我說:“我對人一向是冷淡的。”

她不說什麼。

其實我待蘭花又何嘗熱情過,以前我覺得蘭花是個特殊的,與眾不同的女孩子,現在雖然對她改觀了,但我仍覺得她是出眾的。好與壞,她都是強烈的,不比現在這個弟媳,隻是一抹漬子,思恩雖然不是一件全新的襯衫,但是到底印看那麼一道揮之不去的漬子,是可惜的。

妻常有意無意間的為我解釋:“他這人教書教久了,一切人都成了他的學生,一點分彆也沒有,他對人就是這麼冷冷淡淡的。”

這是她的好意,然而我並不十分感激她。

妻說:“她是這麼寂寞。”

我白她一眼,“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我覺得她頂開心,嫁了思恩,還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一表人材,學問好相貌好,又有本事會得賺錢,又無不良嗜好,也不玩女人,如今性情變了,更穩如泰山,這樣的丈夫,亮著燈籠沒處找去,嫁了他,就想想也心甜。蘭花運氣可沒這麼好,蘭花與思恩在一起的時候,思恩是花花公子時代,白相得昏頭昏腦,這才離的婚。

我常想,若果思恩早一點轉彎,蘭花與他?

都是問號。

思恩的生命還可以打問號,我的生命呢?已經完了。

隻不過是看著孩子長大,看著孩子做功課,看著自己臉上的皺紋現出來,看著自己的頭發變白。一年四季。

我是一個最沒味道的人,最最沒味道的人。

思恩有時候與我出去喝一杯啤酒,他也會說:“大哥,我覺得近年來,你益發沒……勁道了。”

“老了,”我答:“雖然說父母%e4%ba%b2還在,不能吾老,到底老了,說也奇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仿佛能有一番作為,可是時間過去了,不外如此。”

思恩微笑,一個忽然的微笑,他答:“可不是,年輕的時候。”

我們兄弟倆坐在咖啡座裡,可以躺很久,什麼也不想。

有女孩子在我們麵前走過,也評頭品足。

思恩說:“瞧,物以稀為貴,這幾個洋女人也雄糾糾,氣昂昂的,不怕罪過的說一句,那時候.不過是為了省召妓的銅細,也去混洋女人。”

我不響。

可是那把柄就落在蘭花手裡了。

“通奸,她告我通奸。法庭傳我上去,我實在連那女的相貌都不記得,他娘的又不是碧姬芭鐸!姓名也不知道,無論怎麼想都想不起來,事隔多年,我才說了吧,真正不值!那女的不知是在酒吧勾搭來的呢,還是什麼跳舞廳,真倒黴。蘭花不過是要尋一個藉口,她要離婚。”思恩說。

我不響。

“離了也好,終久她也會想到我的好處,我是有好處的,是不是?大哥。”

“自然,思恩,你是好的。”

“你記得許多年之前?多年多年之前?她在打網球?你記得?”

我記得。

那日光,那球拍。

思恩說:“可是就不過如此。”

“啊,”我說:“思恩,世界上的事根本如是。”

後來我又見了蘭花一次。

在大家都忘了她以後,我又見了她一次。

她抱著個異常俊美的男孩子,約三四歲模樣,在淺水灣沙灘上。她沒穿泳衣,不過是普通的襯衫長褲,料子是很好的,她胖了,又胖了,臉上還差不多。

是她叫住我的,“大哥!大哥!”

我正在喝啤酒,陪著兩個外國新到的同事,猛地一回頭,見到了她。

她笑著走過來,嫌孩子跟得慢,一把抱了他起來,仿佛很有力氣的樣乾。”

她一直笑著走過來,她戴著一副金耳環,非常俗氣的一種黃金圈圈,可是她戴起來有一種奇異的對比。我心中詛咒著她,她是一個有辦法的女人,廿歲有廿歲的美麗,三十歲有三十歲的美麗!如今都中年了,還如此吸引!

她問:“我可以坐下嘛?”

那兩個同事,如蒼蠅見血似的為她拉了位子過來。

她把孩子放在膝上坐。

我向她點點頭。

她笑著:“叫伯伯,怏,叫伯伯。”她哄著孩子。

我愕然的看看蘭花。

“這是我兒子。”她細聲的說:“我結婚了。”

孩子是驚人的秀氣與美,一雙眼睛完全像她。

“啊。”我說。

她又笑了一笑。

她說:“我現住香港。我丈夫在新加坡還有一個家,我媽媽也搬回來了。”

“啊。”我說。

她不響了。

隔了一會兒我說:“你們母女倆,非要做一樣的事不可嗎?”其實是很無禮,且與我無關的。

她說:“是,很巧合。”她芳無其事的答:“但是我很快樂,大哥,今天見到你真快樂。”

我還以為她說生活快樂,誰曉得後來又加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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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硬綁綁的說:“見到我有什麼快樂?”

她又笑了一笑,因胖了,臉上油光水滑的,一點皺紋也看不出來,手臂結結實實,曬得棕色。她叫了一杯檸檬水,給她兒子吸著,那孩子倒有說不出的可愛。

我忍不住問:“叫什麼名字,孩子?”

“叫思恩。思恩,叫伯伯。”

“叫什麼?”我大吃一驚。

“思恩。”她看著我,若無其事的,臉上毫無喜怒哀樂,倒是有一種是生氣的平靜。

我沒有再問下去,她與找,從來沒有真正的說過話,不過是很含蓄的,點到為止,像憧憧的影子,充滿了影子,也就不再介意再多一點疑惑。

“為什麼叫思恩?”她反問我,“大哥,你一定在想,對不對?這是個好名字。”

我點點頭。

她說:“大哥,你會不會來瞧我們?”

“香港這麼小,總會碰見的。”我木然說。

她沒生氣,點點頭,“是的,”她說:“對。”她抱起孩子,“大哥──”

“得了,我都明白。”

她還想說些什麼,我沒敢看她,實在怕心又軟下來,一個女人,像她這般的一個女人,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多多少少,總有值得原諒的地方。

“再見大哥。”蘭花站起來,抱著孩子走了。

我見她走到樹蔭底下,紅火的影樹開滿了一天,她打開了一部麥塞底斯四五零SLC的門,把孩子放進去,然後開車走了。

嫁了,又嫁了。

嫁的是什麼樣的人?比思恩好?比思恩壞?

蘭花的故事並沒有完結。這一次以後,我沒有見過她,無論到哪裡,都沒有再見她。

我那兩個同事倒是著實取笑了我一番。

“啊,這麼標致的舊情人,居然還對她這麼冷淡,真人不露相啊。”他們擠眉弄眼的。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即使某一段時期,她愛過我,也不是我所知道的。我即使知道,也遲了,我是一個鈍人,我沒有發覺對她的好感,是一種愛,也幸虧沒發覺,發覺了又如何?我是老式的男人,即使要背妻彆戀!也斷然不可選中她,她是我弟弟深愛的人,我弟弟是我深愛的人。

我這一生,是循規蹈矩的一生。

思恩也決定過其循規蹈矩的一生。

做人就是這樣吧,至少這是我做人的法子,如今生命過了大半,對死亡的恐懼已漸漸淡卻,走在路上,不過淡然的想:完了,快完了。心平氣和的,一點沒有恨的人,愛也不過是一種習慣,一種責任而已。

但是蘭花,她是不同的,她的生命與我們的生命是不同的,卻在某一點遇上了她,不過是短短的幾次會麵。但是她的生命是不一樣的。

她的生命,蘭花的生命,是有火花有陽光的生命,她安排生命,生命卻安排我。

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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