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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過去的女人 亦舒 4963 字 2個月前

問過這種問題的。”

“真的,從來沒問過。”她笑了。

“要我離開你,”我緩緩的說:“那是絕辦不到的事,我與你這些年來,經過的不止是風花雪月,我與你……就是一輩子的事了。倘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為孩子,也為了我,我自己……自然也一樣。咱們的感情是現實的,生活的,咱們不是羅密歐朱麗葉,但丁與比亞曲絲,梁山伯與祝英台,咱們是一對普通的夫妻,我很歉意。”

妻眼淚滾滾而下,她微笑著,“夠了,夠了,我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了!”

“所以你不必疑心──我豈有不知道你的,你不喜歡蘭花──是的,蘭花是一個特彆的女孩子。”

“她愛慕你,”妻說:“瞎子也看得出來。”

我震驚,“我真不知道!你疑心過份了!怎麼會有這種事!不會的!”

“也許我瞧不慣他們新派作風。”

我不響。

思恩與蘭花真和好了。

沒鬨新聞。

沒新聞就是好新聞。

我與妻卻收拾道具,打道回府,孩子牙牙學語,煩是煩得頭痛,卻是一種喜氣洋洋的頭痛。

曆年來積下的東西可真不少,什麼都舍不得扔,家俱電器用品倒無所謂,一些書、信、文件,卻絕對不會拋棄,思恩說:“大哥,我搬進來算了,你要我買你的家愀?還是租?還是贈?”這倒也是好辦法,我把不帶的全贈與他了,反正他遲早要結婚的,家俱還都新,不算舊。這解決了問題。

蘭花來了,坐在一角抽煙,喝咖啡,穿條牛仔褲,一件襯衫,一臉的落寞,也難看得出真表情。與思恩倒是有商有量,兩個人咕咕噥噥的耳語著,感情仿佛進了一步。

我不曉得她是抽煙的。打火機夾在牛仔褲後袋裡,吸得很寂寞的樣子,她是寂寞的。

我始終覺得妻有那種中年女人的憂慮與疑心。蘭花怎麼會看得上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凡女人,若愛她們的丈夫,老以為天下最好的便是她老公,個個女人眼紅她老公,真好笑。

我跟蘭花說:“這層屋子好,我們是租的,可是合約可以再續,再績續問題,你們裝修一下,就合心意了。”

她笑了一笑,“這全憑思恩,我仍住我那舊地方。”

“何必呢?”我驚異的說:“都訂了婚了,這什麼年代了?省一點,這裡三個房間,又不是住不下。”

“不是這個意思,我最怕跟任何人擠眼睛對鼻子,包括思恩在內,誰也不愛看見誰早上起床如廁刷牙洗臉。”

我既好笑又好氣,“啊,照你那理論,將來結了婚,你住三樓,他住二樓!”

“我們是不會結婚的!”

“蘭花,你彆太翻翻覆覆了。”

“大哥,你我沒話好說了,說多了,你既不了解,又生氣,你隨我們去吧。”她斷然的說。

她請我彆多管閒事。

根本是,他們什麼年紀了,我還做什麼褓姆?自己不識相,活該聽難聽的話。

我們就這麼搬走了。

到了香港,住了半年,就習慣下來,根本是香港人。奇怪得很,因為買了套差不多顏色的沙發,我老覺得有個人坐在角落上抽煙,一條牛仔褲,一件舊襯衫,那人是蘭花。

半年了,她在我腦裡無法磨滅。

半年後,她與思恩結婚了。

我不清楚她有沒有看思恩如廁洗浴,我也不知道她是否住二樓,思恩則住三樓。反正他們結婚了。

寄來了照片。

照片上的蘭花一身白,思恩也一身白。那套新娘禮服是細麻布的,她戴一頂寬邊草帽,上麵有網有緞帶有花,都是白的,直截上臉色也有黜蒼白,思恩漂亮之至,精神奕奕。然而蘭花是美麗的。

他們在小教堂裡舉行婚禮,就在教堂花園拍照,有風有花,都是水仙.又是水仙的時節了。

照片拍得很好。

妻說:“照片拍得很好。”

過了一會兒,父母也說:“照片拍得很好。”

大家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是說不出來,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

我倒是放心了。

然而蘭花陸陸續續還是在那張沙發角上出現。

在我印象中,她是一個穿牛仔褲的女孩子。

父母說:“讓他們回來一次吧,這媳婦我還沒見過呢,她母%e4%ba%b2又見外,不大肯與我們來往。”

我不說什麼。思恩是沒問題,蘭花呢?

沒想到蘭花也來了。

大家去飛機場,這時候我的孩子已經會走路了。

下了飛機,我覺得蘭花胖了,結了婚還是那樣子,一件幾乎透明的T恤,一條長裙子,皮膚曬得黑黑的──又往哪兒渡假去了?

見了我,她微微一笑,其餘的人隻略點一兩下頭。

母%e4%ba%b2心中先有三分不快,我看得出來。

我直截覺得蘭花是來錯了。

她不適合我們的家,她根本不適合這個世界。

蘭花胖了以後,那身裁更是曲折離奇,我正眼不好意思看她。妻是瞪著眼瞧,然後輕輕的說:“%e8%83%b8罩也沒有,什麼都看見了,思恩真大方。”

思恩呢?頭發在披肩膊上,耳朵忽然穿了孔,多了一隻金耳環,這種人居然在念博士,道德淪亡!

兩個人跑出來像摩登江湖賣藝的人馬,那裡有學生的味道!

父%e4%ba%b2更有五分不快。

我拿了他們的行李,往車場走。

蘭花走到我麵前,白米色的長裙,沒有襯裙,內褲是淡藍的,腰細得蛇一般,胖全胖在對路的地方,真有本事,我一頭的汗。大概是行李重。

上了父%e4%ba%b2的新車,六個人不算擠,隻聽見思恩一個人的聲音,蘭花一句話也沒有,眼睛看看窗外,天氣熱,車裡有冷氣。母%e4%ba%b2的眼睛盯著蘭花,父%e4%ba%b2與思恩談過去未來,妻有一種筷感,因為蘭花終於碰見了一個可以有資格管她的人:我們的母%e4%ba%b2,而我,我隻希望她與思恩快樂。

而她與思恩仿佛沒有直截對白。兩個人看上去是一對,時間久了,完全是兩碼事──又是新派作風..

行李先在蘭花母%e4%ba%b2家裡放下了,她住母%e4%ba%b2家。點個頭,說聲再見,揚長而去,她可不理我們家人怎麼想法。父%e4%ba%b2鐵青著臉,也不出聲。思恩說:“她是那個樣子,隨她去,累了她就回來了。”仿佛蘭花是一隻小狗。母%e4%ba%b2說:“無禮之至!”妻說:“她……是有點怪怪的。”這算是幫蘭花呢!我無語。

結婚才多久?已經這樣子。

到了家,母%e4%ba%b2大發脾氣,把金飾,見麵禮,一股腦兒扔出來,妻都默默的收拾了。父%e4%ba%b2說了一句話:“這種女孩子,決非賢妻!”

我不響。

思恩不耐煩,“理她作甚?我們做我們要做的事.爸,我博士論文草稿帶來了,你看看!”

父%e4%ba%b2又回心轉意,開心起來,“我兩個兒子都是博士,我也算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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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父子兩人又談了起來。

妻偷偷的說:“見麵還沒說話就僵了,不好,你去把她們兩母女請出來,今晚一齊吃個飯,就沒事了。你瞧瞧,兩隻金鐲子,一條金鏈子,都重疊疊的,起碼五兩,你媽不是小家子,金子就是金子,送就送得出,如今金子什麼價錢?你叫蘭花彆傻了,她年紀也不小了,以為有張文憑,可以吃通全世界?這年頭阿狗阿貓都有亂七八糟的文憑!如今放著金子都不要,將來問人借一個子半個子兒,她可苦呢!她聽你的,你去叫她吧!”

我點著頭。

“還有紅封包,是爸爸給,嘿!她不來,損失大了。”妻說:“你記得咱們紅封包裡是什麼?是一張屋契!”

我搖了個電話,把蘭花無禮的事跟她母%e4%ba%b2說了,她母%e4%ba%b2是個省事的人,什麼不懂,到底是什麼出身?她說轉頭便來電話。

我掛了話筒沒多久,蘭花那邊有訊息了。母%e4%ba%b2去聽話,不到十分鐘,火氣煙消雲散,一臉笑,“好好好,好好好。”掛了電話。

妻說:“真有法子。”

母%e4%ba%b2說:“原來小孩子三年沒見母%e4%ba%b2了,她母%e4%ba%b2又新近進過醫院,故此急壞了,來不及趕去見母%e4%ba%b2,也是孝心。現見母%e4%ba%b2沒事,來了電話,今夜做東,兩家人去吃一頓,已經訂了台子,在東興樓三樓,她女孩子無禮,因在外國耽久了,請我們多多包涵,至於她,她丈夫不在身邊,獨個兒不好拋頭露麵到處走,故此%e4%ba%b2戚竟沒有什麼走動,正好趁這個機會熱鬨一下。”

父%e4%ba%b2也緩和下來了。

“幾點鐘?”父%e4%ba%b2問。

“隨我們,我們準備好了,大家一齊出門,給她們一個電話就可以。”

“啊。”父%e4%ba%b2點點頭。

我搖搖頭,憑蘭花母%e4%ba%b2的伎倆,哄爸媽?當小孩兒一樣,當然乖乖就範。小事化無。

妻在我耳邊說:“蘭花不像她母%e4%ba%b2,要像,怕早做了伯爵夫人了,這等好功夫!”

我點點頭。

妻又說:“不枉以前是做戲的。”

我又笑了。

晚上大家在東興樓見麵,可奇在這裡,每個人都熟絡了,就是思恩與蘭花,陌路人一般。

蘭花的母%e4%ba%b2把我們的父母%e4%ba%b2敷衍得水泄不通,她用那糯而不膩的聲調說:“我丈夫在新加坡為生意,一年不得回來幾次,我因水土不服,耽在那邊,三日兩頭病,隻好回來香港。蘭花又不在身邊,掛心呀。蘭花嫁了思恩,我沒見過思恩,卻見過他家人,實在是蘭花的福氣,我是婦人之家,沒甚見解,以後就靠這頭%e4%ba%b2家了。”

說得倒也是實話,可是父母從來未曾聽過這種話,以為真是剖腹掬心,感動得差點沒落下淚來罷了。

父%e4%ba%b2說:“放心,我才兩個兒子,兩個媳婦,焉有照顧不到之理?”

說到她進醫院之事,她支吾過去了。妙,蘭花的母%e4%ba%b2做人像做戲一般,於是乎諸色見麵禮又到了她們手中。母%e4%ba%b2樂了,把手上的一隻翡翠馬鞍戒褪下來要給蘭花,蘭花怎麼都不肯要,

結果還是套在中指上。

一頓飯吃得杯盞亂幌,煞地熱鬨。

妻說:“咱們看戲。”

蘭花坐在一角,緩緩的抽煙。

她換了一件好衣服,貝殼紅的紗,在膝下,貝殼紅的名貴皮鞋,頭也洗過了,明豔照人,思恩終於坐了過來,挨在她身邊。

蘭花始終像一個局外人。這桌飯是與她無關的,她不是屬於這裡的。她吸著煙,左手夾著長長的濾咀香煙,右手把一隻金色的卡蒂埃打火機翻來覆去,像要背熟它上麵的花紋。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即使到她母%e4%ba%b2那種年齡,她也還是美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