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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37 字 2個月前

邊,那個什麼也不能指望的傻丫頭。唉,幸好妻子死掉了呀!

所以說呢,怎麼真能指望一個後來的女人?難道忘了那個最基本的道理,就好比說,電器原配的插頭,茶具原配的托盤,衣服原配的紐扣,另換一個,哪怕再新式、洋氣,可他媽的又怎麼可能好過原配!怎麼能指望當個東西用!真的,他不再會把蘇琴當個東西了!分手嗎?太便宜她了,不,他要繼續用好飯好菜去招待她那兩個小崽子!照樣與她同床共枕滾在一處,操得她四處打滾!最好她還以為他很謝謝她!這樣恨她才有勁兒不是嗎。

噢,還有這些酒!這該死的他奶奶的美酒!此一番失而複得就好比是死而複生,等於白撿,無論怎麼樣揮霍都是可以的!

丁伯剛懶洋洋地一笑,決定更改對這些好酒們的態度了——還敬畏什麼!就應當放肆地%e4%ba%b2狎、哧溜溜喝光,再把它們變成尿給撒了!

主意一旦拿定,一切的煩擾都像衣服領子那樣一拎,被提綱挈領了。丁伯剛笑納了蘇琴歸還來的美酒,隨意地打開其中一瓶,釘子一般癡坐在桌子邊,顧頭不顧腚、死氣白賴、渾然無憂地舉起杯子來,一邊不緊不慢地品嘗著對蘇琴的像黑夜那樣的仇恨。

一二得二、二二得四、三二得六,直到六盅之後,他對蘇琴努努嘴,又衝床努努嘴,眼角的紅血絲裡湧動著漲潮般的瘋狂,酒精像巨浪一樣托舉著他,去把蘇琴裡裡外外徹底翻個遍!

他往蘇琴看去,蘇琴正在床上,緊閉著眼睛,像是溫順地準備迎接懲罰,但在她的肢體裡,卻又深藏著對這一切的蔑視,以及更勝一籌的瘋癲。

唉,這個女人,她永遠都不是自己的。跟她的這一段兒,就像已經餿掉的飯菜,遲早都是要倒掉的!

丁伯剛頹喪地摔下他的杯子,那怪結實的陶杯子在桌上滾了幾滾,好像在提前鍛煉筋骨,預演一番若乾年後它將要遭遇的巨大氣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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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的酒,丁伯剛認為非常值得紀念:那通酒,一是使他與蘇琴的分手明朗化了;第二,還使他從一個軟綿綿的醉漢成為一個,怎麼說呢,愛使拳頭的那種醉漢了。醉漢也是有派彆的。

記得當時的杯中之酒是安徽淮北濉溪的,這個地方丁伯剛研究過,他每次買酒都會研究產地。濉溪有點奇怪,其實是個礦區,產煤,而淮河水,由於毛主席的一句話“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它便被當地的大壩攔截分成了極多細小的支流,到了冬季,水都差不多乾了。但正所謂“苦水出好酒”,竟成就了其出名的“十裡香”;同時,這裡還出產了兩個曆史上很有名的大酒鬼:嵇康和劉伶。這兩個人其實丁伯剛並不熟悉,連名字也不大認得全,但隻要是酒鬼,那就都是兄弟啊,為此,他對口子窖分外倚重——滿滿入一口,嗬,麻%e8%88%8c頭、麻牙齒、麻下齶啊,趁著這麻辣勁兒吞下去,一秒鐘過後,嘴裡就像剛剛漱了嘴一樣的清爽了!嘴巴重新張開,那夾帶著苦澀的香氣立刻跑出去,從餐桌上方開始發散,散到門邊、窗戶邊、牆縫兒,強盜般占領了一切旮旯地方。

丁伯剛連喝三杯——今天的下酒菜,怪逗趣兒的,是關於結婚證呢。

這個沒高沒低的話頭,是丫頭珍珍提出來的。這個星期六,她老人家沒有在酒店義務勞動,而是趕回來共進晚餐。正好好兒地吧唧吧唧吃著呢,不知哪根神經一搭,她突然一本正經地建議道:“噯,我說,真奇怪,你們兩個,怎麼不領個證呢?辦不辦酒席無所謂,正式點兒呀!”

這時候,“星期三聯盟”剛過去不久,她這麼一說,卻讓人覺得兩者之間似乎有什麼聯係。桌子上人全像死了一樣,沒人應她,仍然隻是一片吧唧吧唧的吃飯聲。珍珍毫無感覺,她喝口湯,“我們酒店,幾乎每個星期都有人擺酒結婚,可熱鬨了,再醜的新娘一穿上婚紗都還蠻漂亮的。”

還是沒人說話。

珍珍接著往下:“不過!倒真的,還從來沒見過中年人結婚擺酒的。所以呢,你們擺不擺酒無所謂。但結婚證,明明白白的,我看應該搞一個。反正我們小孩子都沒意見的對吧。”她大包大辦的,好像丁成功、曉白、曉藍曾經一致就此事委托過她。她那腦袋裡,到底想什麼呢。

好在,菜、飯、酒,都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很快散了。蘇琴照舊去洗洗涮涮,動作很快,因為她要趁熱帶點飯菜回去給衝刺複習的曉藍——丁伯剛每樣菜都單獨替她弄了一份兒,這有點麻煩,而且,丁伯剛知道,那孩子根本不會領他的情。丁伯剛懶懶地想著,一邊把眼皮舒服地搭上,一切都跟以往的星期六差不多。誰也不會把珍珍的話當回事的。

直到蘇琴在門口穿鞋,都快要開門走了,丁伯剛像是掐著馬表般地準確地從昏睡中睜開眼,他看著蘇琴,聲音清醒得像名挑釁的軍人,當然,也可以理解為一種邀約:“你覺得呢,領證的事?”

他看到蘇琴的一條%e8%85%bf,不自然地挪了一下,他突然感到擔心,並且害怕起來,他預感到一種跌落,所有的都將跌落,就在不遠的明天。

丁伯剛往兒子那扇門瞧瞧,那裡沒動靜;又往客廳裡的照片瞧瞧,死去的老婆仍然淡然地平視著。趁蘇琴還沒有反應,丁伯剛在心裡小聲跟自己說了句實話——講真的,他還有點喜歡珍珍剛才的那個提議呢,最起碼的,蓋個章,就正式了嘛,他對蘇琴就踏實了嘛,要不然,這買賣不對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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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琴又挪了下另一條%e8%85%bf,然後把換下的拖鞋放放正,非常平淡,但也非常高深地回答:“你覺得呢,我們兩個?”

然後她合上門,走了。一分鐘都沒停。

丁伯剛開始咀嚼她這句話,像咀嚼一把生花生米,澀澀的,嚼到最後,又有點花生油的香氣。他又喝了三大盅。他明白她的詰問:哼,我們兩個,般配嗎?他也同意她的結論:不般配。切,她以為他真在乎嗎?他甚至明天就可以讓她滾!真的,他可以說到做到,他難道還舍不得她?

口子窖現在開始%e4%ba%b2熱地抽打他了,燃燒的火苗順著喉嚨往下遊走,途經脖子、胃、腸,直到撒尿的話兒,統統著火了,劈裡啪啦躥得像麥秸稈;接著,那騰騰的熱氣又上溯了,一直上溯到丁伯剛的眼睛裡,他眼睛紅了,紅得想滴點什麼出來才好!他瞥一眼老婆的像,想到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想到了他們一家四口的過去,又想到了眼下這莫名其妙的現在。唉,日子真尷尬啊。

不,彆傻了,正喝著這麼好的酒呢,應當高高興興的!丁伯剛可不願意自艾自憐。他重新為自己約定了三盅,每一杯都很有風度地亮一下空杯,以示計量的嚴格與科學。$思$兔$網$

然後,他扶著桌椅站起來,感到整個人都成了個酒具,五臟六腑裡都在晃蕩。

這人形酒具晃蕩著走到窗前。從客廳的這扇小窗戶,可以看到他最為熟悉的場景,熟悉得像每天啜飲的杯中物:兩個大煙囪、一個水塔,像鈍角三角形那樣一聲不吭地相互陪伴著;矮而粗壯的水塔用紅磚壘就,像個老女人,她的暗紅成為整個視野裡最基本的色調;而兩隻煙囪,則各有個性,其排煙的時間及效果也決然不同。稍矮的那隻,是水泥製品廠的窯塔,整個白天都冒煙,很淡,太陽強烈時,肉眼基本看不見——它所冒的其實不是煙,而是細膩的水泥灰。在空氣的掩護下,淡白的煙灰非常均勻地撒遍廠區所有人家的所有角落,整個上午,然後又是整個下午,煙灰們耐心地積累著。終於,下班回家的人們,用手拂過桌麵,收回外麵的被子,舉起黃瓷缸,他們的肉眼這才“看見”,煙灰們像一層薄紗覆蓋著手裡的東西,所有的東西都像個新娘子似的,操,幾乎羞答答的!另一隻煙囪,如同輪崗的衛兵,它在傍晚時分才開始冒,這正好是丁伯剛下班後的時間,它那灰黑色的煙帶著焦糊氣,隨著風向形成的弧線如同女人的腰肢,著實使人迷醉。

丁伯剛喜歡站在窗前發呆——這樣的廠區黃昏,丁伯剛多麼喜愛呀,以至於他一聽到年輕人對廠區的褊狹、落後表示抱怨時,他就會發火,這麼溫順、廣闊的廠區,還有什麼好挑的,簡直就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嘛。彆以為丁伯剛在說胡話,凡是跟他一樣,在廠區一輪又一輪生產縞潮、勞動競賽、比學趕超中度過美好年華的人,都跟他深有同感。他們一直記得,在廠區,他們創造了多少奇跡,那麼充實而生機勃勃……

黃昏之後,天色暗下,暗到那灰黑的煙、暗紅的水塔都看不見了,一叢紅藍色的火苗就會從夜幕中慢慢浮現:那是石化廠長年累月排出,並一直燃燒著的地下廢氣,一年四季,從白天到黑夜,都那麼傻乎乎地燒著,像有人在半空舉著火把,他被付了工資,必須不知疲倦地永遠舉著。丁伯剛一眼不眨地盯著……那紅藍色的火把從模模糊糊變得越來越亮,好像成了整個廠區的中心。他相信,一定有許多跟他差不多的老家夥,跟他一樣,站在家裡的某個角落,揉著爛紅的眼瞼瞪視著這叢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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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伯剛凝望著,熟悉的悲傷再次來襲,這火把讓他想到了丁成功,雄偉的大火一下子變成了吹玻璃車間的小鬼火,丁成功正光著個大膀子對著根管子吹呢!軟乎乎的液體玻璃惡心地流動著……他將要一直吹下去,從學徒吹成師傅,吹成個老油子工人,衣服滿不在乎地臟起來,胡子拉碴的,慢慢胖了,禿頂了,並且,像自己一樣,喝起酒,大醉起來,並同樣站在某個窗前看著這冒著黑煙、燒著廢氣的廠區……

這樣的想象讓丁伯剛站不住了,就好像他是站在鏡子跟前,照到的卻是二十年後的兒子,活%e8%84%b1%e8%84%b1變成了另一個自己的兒子,兒子站在鏡子裡,用譴責而尖銳的眼神凝視著他——丁伯剛難受得像有錐子在鑽心!不論多麼差勁,發生在他自己身上,都是合理的,但若複製到曾經是神童、本當前途無量的兒子身上,則是悲慘和不可忍受的!

丁伯剛慌裡慌張地看看窗外,內心焦渴,一轉身,他以最快的速度撲向桌上的粗陶杯,像長途跋涉,同時還發著高燒的人那樣不要命地繼續喝起來。

而醉漢丁伯剛對神童兒子丁成功的毆打,就是從這瓶口子窖開始的。公允地講,這也不能全都怪他,而是杯中物的附贈品。

附贈品一般在次日打包抵達:頭疼、眼睛腫、%e8%88%8c頭苦、牙齒疼,這都沒什麼好說的,較奇特的是丁伯剛的胳膊與%e8%85%bf,它們加長加大了,變硬變倔強了,冷不丁還孩子氣地發抖,隨便拿個什麼玩意兒,都相當之艱難,哪怕就是給牙刷擠個牙膏,也得平心靜氣很久才敢下手——該著的!你以為灌下去的是他媽的甜膩膩的汽水或果汁嗎,操,酒是多麼了不起的東西,它是有脾氣有排場的,它必須前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