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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3493 字 2個月前

後擁、以一桌的酒菜迎來,也必須呼天搶地、以拚命的嘔吐送往!有什麼好抱怨的呢,丁伯剛的心態就是安之若素、逆來順受,非常地富有擔當,就像他與酒之間,已經超%e8%84%b1了常人所喋喋不休的是非恩怨。

宿醉的丁伯剛像個價值連城的大瓷瓶子似的,危險而端正地坐在那裡,五臟六腑裡青一陣紫一陣、鬆塌一陣收緊一陣,左衝右突走投無路。

珍珍給人鋪床單刷馬桶去了。家裡沒有任何分散點與注意點,除了丁成功那扇緊閉著的陽台門。

丁伯剛盯著兒子的門,專心致誌,好像那是塊電視屏幕,上麵播放的不是新聞聯播或連續劇,而是亂糟糟打打殺殺的港產武打片,看得越久,他的邏輯就越是憤怒——老天爺,日子為什麼會這麼無聊!不就是因為那個屏幕之後的臭小子嘛,要不是他,就不會這麼絕望了,就不會對不起他媽了,也不會記恨蘇琴了,更不會喝光那麼多正宗的好酒了……哎喲,可找著罪孽的根子了!

“你給我出來!”他大喊。

那扇門仍然緊閉著,像倔強的嘴巴,越發令人惱火。丁伯剛站起來,是,他現在有的是勁兒,他舉起他非常有勁兒的腳,對準陽台門狠命踹過去!

陽台門卻像有機關控製似的,準確而悄沒聲息地一下子打開,丁伯剛差點沒跌下來。丁成功發青的光腦殼伸出來(他什麼時候剃的頭?光光的!都沒跟老子說一聲,真像個囚犯!),青腦殼不說話,隻盯著丁伯剛,如果丁伯剛沒有看錯,毫無疑問,那眼神裡竟是可憐與瞧不起。

“你在裡麵乾什麼?讓開!我要進去!我要到陽台曬太陽!”

丁成功反倒莞爾一笑,把身子鑽出來,啪地帶上門,好像隻有從他身上踏過去才能進去。

六人晚餐 13(4)

“反了反了!”丁伯剛把力量從繃直的腳尖轉移到手巴掌上,以一個不太熟練但符合力學原理的弧圈儘心儘責地掄過去,一直掄到丁成功臉上。

“啪。”多麼生猛而新鮮的聲兒啊,幾乎把丁伯剛自己都嚇了一跳。

丁成功白淨的臉上立刻出現了紅印,嘴角還滲出一點血來——好像剛才幻想中的武打片真的上演了。丁成功揩揩臉頰,好奇地看著手上的血跡,對丁伯剛似笑非笑地點點頭:“沒處耍酒瘋了……好!還有嗎,再來呀。”

這平靜的譏諷,以及關於“發酒瘋”的定義,讓丁伯剛感到很妥帖,看來,這樣耍一耍酒瘋,有些道理。

第一次的毆打就此開始了,不算十分激烈,由於丁伯剛不諳此道,倒打得單調而實在,連應當伴隨的咒罵都沒有。丁伯剛隻是每揍一下都預先晃一晃,活像是一邊瞄準一邊跟兒子商量:這裡來一下怎麼樣?左邊再來一下如何?

丁成功用兩隻手護著腦袋,半哈著腰,像個忠心耿耿的門神一樣看守著他可憐的小陽台,偶爾他側過身子,或轉過背,以便配合丁伯剛無從下手的拳頭。

噗。噗。噗。

沉悶的擊打,拳頭與皮肉的碰撞,在父子間缺乏節奏地響起,像是古怪的儀式,%e4%ba%b2密而忍耐的關係。

……直到兒子踉蹌著拍上門離去,丁伯剛才伸出僵硬的大%e8%88%8c頭%e8%88%94%e8%88%94他腫脹的拳頭,一邊乜斜著他死去的妻子,臉色難看起來,他開始疑惑——剛才那個狂暴的人是他嗎?奇怪,為什麼要揍兒子呀,全世界的人都可以揍,隻有神童兒子是不能碰的呀,他最心疼的……

唉,瞧瞧這個腦子漏風的男人,等著吧,當潛伏在他體內、被酒精所飼養的那隻小野獸慢慢睡去,新一輪的麻木與悲傷將把他吞噬,他將會有一個地獄般的夜晚。

不過,這是一個值得記取的夜晚。以此為界,丁伯剛與兒子此後的關係,語言交流直線下降,而肢體動作同比上升,並慢慢固定成主要形式。每次的揍與被揍,都沒有具體的緣由,就像人跟人寒暄、打招呼、吃飯,怎麼會有個為什麼呢。

若乾年之後,丁成功每次想到亡去的老爹,都會感到背後的皮一陣陣發癢,他真想穿過縹緲的時空,去重新拽起他父%e4%ba%b2的手,往他的後背上湊,他多麼希望,他的老爹還能夠像從前一樣,捏起拳頭生機勃勃地死勁兒揍上一頓自己!這不僅僅是為了懷念,還是為了感激。若不是老爹揍他,若不是他被揍得逃到十字街上,他怎麼會在那條街上碰到補習回來的曉藍……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他就永遠不知道,什麼叫愛,什麼叫甜蜜與哀傷。尤其到後來,他與曉藍的秘密交往中,曉藍最常做的事,就是細心地察看、照料他其實並不多麼嚴重的傷情。在那些瞬間,他得以一次又一次地確認:曉藍是喜歡、在乎他的。

——隻可惜丁伯剛一直不知道,在丁成功與曉藍的關係上,他竟然迷迷糊糊起到那麼大的作用!在十字街出事之後,大家都爭搶著追敘細節、訴說歉意,隻有他,這死得太早的丁伯剛呀,還事不關己、好像很無辜地躺在地下呢!

算了,不能跟丁伯剛頂真,就算他知道,並一直活著,他也會選擇把這些事給忘掉的。許多事情他都是這樣處理的——在大家想不到的某些方麵,他采取了細膩的手法。

六人晚餐 14

比如,他與蘇琴分手的最後一幕,當時的一分一秒,差不多都像高清電視那樣清清楚楚,但差不多就在同時,他翻了個身,立刻決定統統忘掉——

開場很平淡,星期三的深夜,她趕來了,不緊不慢地換了衣服,又不緊不慢地開口宣布:“今天,是我們最後一覺了。”

丁伯剛閉閉眼睛:“最後一覺?”他一下子明白:這是要分手了……很好,好得很。隻是想不到,這個蠻高級的女人,竟然用“最後一覺”來挑明。

“嗯。”蘇琴從容地點頭,似乎她早備好了台詞與動作,或者,自與丁伯剛結識之初,她就時刻準備著了。

“哼,我早就在等,老子都等得不耐煩了……”丁伯剛儘力張開他紅爛的眼睛,迎風流淚一般,眼眶裡一泡水。㊣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你在等?”蘇琴重複,有點意外。

“……反正,你以後家裡什麼東西壞了,或是體力活什麼的,不要客氣,儘管找我。”丁伯剛突然想起自己的強項,很大方地宣布,並起身添了一杯酒,肥大的身軀拖遝著,然後重新轟然坐下。他在黑夜的燈光下舉起杯子,那滿溢著的一層酒,折射出凝脂般的黃光,“老話說的,一日夫妻百日恩。咱們雖不是夫妻,可有不少日,對吧。”

這句話有點下流,但蘇琴看上去倒有點觸動了:“你就不問問……為什麼?”

“他媽的不要弄得婆婆媽媽的,煩死老子了。”丁伯剛粗暴地說,他很喜歡這樣驕傲著的自己。再說,她怎麼可能說真心話!“反正,一日夫妻百日恩。”他重複著這句話,嘴中“吱溜”又是一口。

蘇琴看看丁伯剛,如果他耐心點兒,她真可以說一說原因的。不過,不說也罷!

“我們今天好好睡一覺。然後,星期六,把孩子們找齊,正經吃一頓散夥飯。”丁伯剛非常有條理地說。“你去鋪床吧,咱早點睡。”他瞟瞟蘇琴。

這最後一個晚上,奮不顧身是唯一的關鍵詞。在溢滿濃香、如同打翻所有美酒的黑暗中,他們的禸體閃亮而猙獰,體液交融並飛濺,與之相伴的還有丁伯剛滿口的臟話,用儘廠區出產的所有下流詞彙,辱罵蘇琴身上的每一個器官,他捏弄他搓揉他抽打他挖掘,他目露凶光,殺氣騰騰——蘇琴發出撕心裂肺的號啕,她無所顧忌地承應著丁伯剛每一個下流的汙辱,在神誌不清中熱淚滾滾、嗚咽著不停抽泣,沒有人知道,她是享樂還是哀慟……

最後一次翻身下來,等到喘熄差不多停息,丁伯剛忽然有些羞澀一般地,把他的手從蘇琴被捏得瘀紫的[rǔ]頭上拿下來,語氣憤然而怨恨:“你知不知道?我從見你第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根本看不上我,你個地地道道的騷×,是你的騷×看上我了。對不對,你說,對不對?”

蘇琴不說話。此刻的她已近乎昏厥……黑暗中,她想起一個挺愚蠢的問題,一出口,她自己就後悔了:“你以後……會記得我嗎?”

丁伯剛卻已經半睡過去,他鼻子裡哼哼兩聲,一邊不耐煩地甩開蘇琴的胳膊:“記不得,不可能記得的。老子酒喝多了,記性壞掉了,老子明天早上就會忘了。”

丁伯剛真睡著了。他不知道蘇琴在黑暗中撇著嘴笑了,這個回答好啊,再好沒有了。這的確是個不賴的告彆——這不僅僅是與丁伯剛告彆,也是在跟性告彆,跟肉告彆,這將是她這輩子最後一次交歡了。今夜過後,當次日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上這張狼藉的床,那一刻起,她將成為一個清心寡欲的老年婦人。

丁伯剛其實沒有撒謊,在睡神與杯中物的指引下,他準確預言了他將要到來的失憶,他的大腦正轟隆隆地醞釀著關上對他人的大門,並自由地縮短、更改、否定著他對世界的認知,他將迎來人生最為歡樂祥和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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