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1 / 1)

六人晚餐 魯敏 4169 字 2個月前

撕那張報紙。他的撕法非常獨特:一個字一個字地撕,標題的字大,便撕得大;正文的字小,便撕得小,撕下的小方塊,他耐心地攥在手心,直到一篇文章撕完,才猛地一揚手——好像天空先是便秘,繼而冷不丁又拉稀般地下起了雪。

看看兒子這個樣子!丁伯剛真恨不得自己就是兒子手裡的那種報紙,給撕碎了扔下樓!真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丁伯剛坐在丁成功後麵的飯桌上,還沒到吃晚飯喝酒的時候,可他的手就伸向陶杯與洋河了,必須的,得喝兩口。

才半口下去,丁伯剛突然嗆住,並恍然大悟:他媽的什麼叫特殊情況,這不就是嘛!床下那些從來沒碰過的好酒,原來是替這小子的工作買的!天上掉不下工作,他得出去求人——廠區這個地方,什麼才是最硬正的通行證,沒彆的,正是酒哇!任何一個人,哪怕他鐵石心腸,隻要看到他捧出的這些陳年硬正貨,就會明白,丁伯剛這次是剖腹割肝、剮出心頭肉了!

當然,道理歸道理,丁伯剛無論如何是沒有辦法自己去“送出床下的酒”,好比賣兒鬻女,這個動作太撕心裂肺了,他做不出來,他怕他的嘴角與%e8%88%8c頭會抽筋,他的紅鼻頭會翕動著更加通紅,說不定還會瘋癲地伸出手去討回來,沒皮沒臉地喝上了,這都不是沒有可能的!這一點,丁伯剛極富自知之明,他太清楚自己對酒的感情,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得住。

六人晚餐 12(1)

就這麼的,丁伯剛想到了蘇琴——這時候,他跟蘇琴也好了差不多一年了。通過蘇琴把酒給送出去,不就好多了嗎,他的心就不疼了。再說,她是他所認識的唯一一個體麵人。她那格格正正的樣子,人們會給她麵子的。她跟她前夫,那個工程師,他們,是廠區的另一種人,一定是擅長跟“上麵”的人打交道的。

啊,等等,有個老問題又在丁伯剛心裡沉渣泛起——作為另一種人,蘇琴為什麼竟會跟自己好上?從最開始到現在,他一直都沒搞懂過這個問題。還記得當初,他們頭回見麵,甚至都還沒等介紹人說完他的全部情況,她就等不及似的,點頭同意了。丁伯剛被蘇琴的不假思索給鎮住了,意識到自己撿了個大便宜。瞧,她要臉有臉,要身子有身子,%e8%83%b8脯、腰、脖子什麼的都還在,兩個孩子又算什麼,誰不會有兩個孩子啊……像買東西似的,丁伯剛生怕便宜跑了,慌得根本都沒有想一想這裡的蹊蹺,也忙不迭地點頭了!

等到冷靜下來,他就開始納悶上了,並且沒事兒經常拿出來納悶納悶。可他隻管納悶,就是不敢當麵問,他真害怕蘇琴會胡亂答出個什麼來!蘇琴這個女人,渾身的捉摸不透,表情一本正經的……不過她床上挺好使,好使得讓丁伯剛總會產生幻覺:這個女人,也許,是有那麼一點點喜歡自己的,否則她不會這樣的好使。不是嗎?

唉算了,由它去吧,又不吃虧!他本也沒想圖個彆的,難道還指望她當真怎麼樣!丁伯剛粗枝大葉地晃晃腦袋,隻趁著酒興,得出個缺乏邏輯的結論:丁成功的工作,交給蘇琴去辦,最合適不過!她有這個能力,甚至也有點義務不是嗎,她不是一向挺高級挺派頭的樣子,也應該做點高級的事情吧……

近乎滑稽的場景就此開始上演了——連著幾個星期四一大早,過完夜的蘇琴推起自行車準備回家,衣衫不整的丁伯剛突然急忙忙追出來,提溜著個沉甸甸的袋子,如一包黃金。他躲躲閃閃的,嘴裡含糊地介紹:“這是汾酒。這是西鳳。這是劍南春。”一邊說著,他的手盲人摸象般地從那些袋子上刻骨銘心地撫過去,眼睛卻不看。

蘇琴太驚訝了:“你這是乾什麼?”

“噯?兒子的工作啊!”丁伯剛理所當然般地,“就是昨晚,我跟你提到的那幾個人,你分頭去跑一趟嘛。”丁伯剛輕描淡寫地,回避著“送”字,一邊眯著他的醉眼,一隻手仍在心疼地撫摸。

“怎麼讓我去……我,不可能的!”蘇琴難以置信地搖頭,一口回絕。昨晚在床上,他是嘟囔了幾個名字,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丁伯剛真誠地直咂嘴,似乎他早就跟蘇琴談妥了這個事情:“禮多人不怪。拿著,拿著!看這多好的酒啊!記住,你一定要跟他們說說。我家丁成功曾經是個……神童,他該有份好工作!真的,他是個神童!我跟他死去的媽媽都最清楚,我不妨也跟你說說!”丁伯剛歎一口氣,為了說服蘇琴出麵,他決心翻出他最後的秘密底牌。

清晨的微光裡,好日子像奔馬跑過,揚起片片煙塵,丁伯剛的牙齒閃過一層潔白的光,誇張與欺騙性的記憶在那白光裡複蘇。“他一歲會數數,兩歲會背圓周率,三歲會背唐詩,四歲會讀報紙,三年級,他拿起四年級的書就會讀,初一,他拿起初二的試卷就會考……明白嗎,他不一般,他應該有大出息!飛黃騰達!我們丁家就全指靠他呢。”丁伯剛一口氣地說,頓了頓,他加上一句,“他媽媽是沒福氣了。但你,包括曉藍、曉白,都能靠上他的。我們隻要扶他上了馬,他就能拉上我們兩家的破車一塊兒跑!你相信我。”

六人晚餐 12(2)

蘇琴扶著自行車,兩隻腳來回倒著,她什麼都聽不進去,隻急著要離開。再說,聽他都胡說些什麼呀,還神童,天下什麼人都是神童嗎……她試著往回家的方向推自行車。

丁伯剛卻緊緊尾隨著,嘴巴裡隔夜的酒氣在風裡飄散,“你不知道,從他媽媽一死,他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像一團爛酒糟……我對不起他媽媽,我答應過要讓他有出息的!所以,真的,他必須有一份像模像樣的好工作!你說對不對?你要跟他們好好說說!”

他們……蘇琴儘量回憶丁伯剛昨夜提到的名字以及其相應的職位,唉,真是做大頭夢,“他們”怎麼可能真的幫丁成功?憑這幾瓶包裝都爛了的酒嗎?再說,她怎麼可能堂而皇之去替丁伯剛跑他落榜兒子的工作,她絕不會在任何人麵前承認她與丁伯剛有關係的,剁她的頭也不乾!

蘇琴瞪著喃喃絮語的丁伯剛,忽然明白過來:他還在醉中,這隻是宿醉的一個固定構成,不管對麵站的是誰,他必須這樣表示他的努力,把他心肝寶貝疙瘩的酒交付出來,表示他作為父%e4%ba%b2的姿態。這樣一想,為了%e8%84%b1身,蘇琴決定妥協,她接下那些酒,瞅個空兒跨上車飛快地走了。

丁伯剛留戀地跟著跑了幾步,拖遝的身影如同半截模模糊糊的牆,在晨光中擴散,變得薄而寬大,一邊無限蔓延著,往時間上伸、往空間上伸。這個奉獻出美酒的酒鬼,壯烈而癡情地等待著一份無比美好的工作——在他再一次醒來之後,在他另一次醉去之前:丁成功的工作,解決了。他的神童兒子,將會有出人頭地的輝煌,絕不會像十字街麵上常常看到的那些小杆子,過著炮灰般的、豬狗不如的人生。

丁伯剛笑巍巍地確信著,就像對酒精的高度信賴,信賴其辛辣的神秘性,以及這種神秘性對生活的引導。

然而,這偉大的神秘性也許隻能獨善其身,對兒子的工作顯然無效,意外的一擊終於諷刺地迎麵掄來——周六的晚飯桌上,丁成功突然捋一捋他的頭發,對一桌人宣布:“我自己找到工作了,就是咱電子管廠。”他的聲音裡有根棍子撐著,直而硬。

丁伯剛盯著丁成功的嘴,像盯著一枚炸彈,聲音如垂死之人:“具體?”

“十一車間,新成立的,吹玻璃工,學徒期三個月。下周一到勞資科報到。”丁成功往桌子上瞟瞟,可能看了一眼蘇琴,也可能除了蘇琴誰都看了。那些送出去的酒,當然不是秘密,每個人都知道,為了丁成功的工作,丁伯剛床下的酒,在這幾個月裡,已經全部消失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丁伯剛的某種精氣神兒,他變得落魄而暴躁了。

“怎麼,怎麼找到的?”丁伯剛語帶熱切,他寧可相信丁成功是在騙人!吹……玻璃?什麼狗%e5%b1%81玩意兒,這能算份工作!

“廠門口貼著呢。都半個月了。沒人去,我去。”丁成功冷冰冰地回答,他同樣不知道吹玻璃工是什麼,但這重要嗎,難道他還能夠挑挑揀揀嗎?

丁伯剛像給人打了一拳似的,腦袋往後一讓,並在瞬間漲大了一百倍。他抖嗦嗦地舉起他的粗陶酒杯,很奇怪,他是衝著蘇琴敬的:“嗬!來,敬你一杯吧!這下你落得輕鬆了……他自己找了個!聽聽,吹玻璃工!”③本③作③品③由③思③兔③在③線③閱③讀③網③友③整③理③上③傳③

蘇琴站起來,帶倒了凳子。她猶豫著張口:“其實……”

丁伯剛搖搖頭不聽,焦渴地一抬下巴,酒水紛紛地灑到前襟。他抖著嘴角,突然非常難看地哭了。整張桌子陷入悲涼而譴責的氣氛。珍珍卻拍了兩下手,這是替丁成功高興,還是鼓勵她父%e4%ba%b2的哭泣?曉白感到無地自容。曉藍隻管把眼睛使勁一閉,也不知她能閉起些什麼。

六人晚餐 12(3)

隨著第一串濁淚的滴落,丁伯剛突然堅強起來,筆直地瞪著空蕩蕩的酒杯,一種粗暴的情感噴湧而出。他勇敢地發現:他開始憎恨蘇琴了。

難道不好意思承認嗎,他一直對這層關係不踏實!從她輕率地跟自己好上,但死活不肯張揚這層關係開始,從她那假裝出來的賢惠,以及賢惠中的蔑視開始。她跟了他,這本身就是件不夠真誠的事。他一直在找個理由恨她,瞧,現在他恨上她了。

而憎恨的縞潮尚未真正降臨,直到他送出去的那些美酒們又排著隊回來了,原模原樣,連爛兮兮的紙袋子都處女膜一樣完整,夢牽魂繞的酒香重新將他柔情蜜意地包圍!丁伯剛差點沒哭出來!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丁伯剛憤怒極了,像打算自殺的人發現自己被人救了,他滿足而靦腆地等著蘇琴解釋,%e8%83%b8口咚咚直響。

“嗯,其實……我從來就沒有送給‘他們’,我沒送任何人。”蘇琴垂著眼皮,語調刻板,她對事情的後果顯然毫無估計,“我知道他們不會幫上忙的!他們準會說,一個高中生,不做工人還能做什麼?他們一口就會回掉的,送出去就等於是白白扔掉。再說,”蘇琴像是尊敬地看一眼丁伯剛,他的眼睛正像玻璃球那樣微微凸起來,“再說,我知道你有多喜歡這些酒!”

老天爺啊,你聽聽,你倒是做個主啊!她竟然從來沒把這些酒送出手!她壓根兒就沒有去出過力、去懇求過那些人!她事不關己,她無所謂地就放棄任何可能性!就聽任丁成功這麼順流而下地成為一個%e5%b1%81都不如的吹玻璃工!

還“我知道你有多喜歡這些酒”,媽的巴子,她懂個%e5%b1%81呀!

丁伯剛的心臟像被扔到水泥地上的骰子那樣四處滾動著。她徹底斷送了丁成功這一輩子!也斷送了他這整個家!想想看吧,那一長串驚人的富有潛力的神童標誌,那賁門癌的妻子,她對兒子的臨終寄托!尤其還有個珍珍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