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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84 字 2個月前

一個潦草的、毫無情感色彩的冷淡之夜。

曉白這時還不懂得——其實這是對的,人們就該這樣沒有良心,生活總是一段又一段滋味含混的時光,這些日子,你跟這些人在這個角落,另一些日子,你跟另一些人在那個角落。反正,人們總在拋棄角落或被角落拋棄。多情是多餘的、不合適的。

“呃……以後歡迎你們到我們小飯店來,我可以給你們打折,員工內部價。”在曉白跟著媽媽姐姐出門時,珍珍打著飽嗝,發出這莫名其妙的邀請,或者也是這晚唯一像樣的告彆辭。曉白勉強點頭,一邊往回張看,丁伯剛已趴在殘菜剩羹中。丁成功則又去了衛生間,繼續對著那蠟嘴雀吹著他不成調子的口哨。

—— 一連串這樣“去意義化”、“去感情化”的打擊,讓曉白簡直渾身冰涼。他坐在自行車後,聽著她們兩個假裝熱心地在談著明天的天氣,真有閒情逸致啊……無數次的情景都是這樣的,三個人,從這條路上騎到“那邊”,再從“那邊”騎回來,一種他已經適應並喜歡起來的節奏與關係,相對穩定的模式……然而,他才剛剛放心地踏上去啊,兩邊的岸竟就塌了!他早就知道的:喜怒無常的媽媽隨時會把牌扔下來不玩!

……自行車輕輕地扭動、起伏著,曉白哀傷地覺悟到:人與人間最大的傷害不是仇恨或是報複這些尖刀似的東西,不對,而是軟綿綿的漠視,滿不在乎的離彆……出門遠行的念頭就在這個傷心的時候冒出來,真的,他都念初三了嘛,明年就可以考到外地去!越遠越好,他也要無情地揚長而去,他要讓所有的人都嚇一跳,意識到他的分量!

這個新想法讓曉白獲得了微弱的補償。他耐心地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默不作聲,兩條%e8%85%bf掛在自行車邊,仍然像個文靜白淨的胖丫頭。

六人晚餐 10

就在第二年的8月末,拎著一隻咖啡色箱子,曉白如願出發,往遙遠的南方去了。他踏上了一輛深綠色的南去列車,寬厚的後背像一麵無法飄動的旗幟。

曉白前往的中專是測繪學校。測繪,有點莫名其妙吧,難道是出於對浪漫的遐想,在異鄉的大地上用他肥胖的身軀丈量河流與街道?或者說有著務實的寄托:包分配、待遇優裕?不,這些不重要!哈哈,根本無所謂!浪漫或是實際——他討厭其中任何一個。事實上,他唯一的訴求就是:外地、外地、外地。讓他們所有那些冷血動物繼續在這兒冷血吧。他走了,不再管這一攤子了。

然而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一直沒有擺%e8%84%b1對家與%e4%ba%b2情的強烈渴求。從爸爸去世,到章魚般的婦女之手,到星期六晚餐,到最後一晚的蠟嘴雀,這過去了的六年,他是一棵已經長歪了的樹,伴隨著無法填補的殘缺與饑餓感。

……列車長嘯,曉白艱難地不肯回頭。沒什麼的,這裡隻不過擱著他父%e4%ba%b2的骨灰(他不記得他的長相,他倒是記得那邊的女主人);隻不過有那令人憋屈的空氣;隻不過有個他曾經使勁討好過、現今已毫不相乾的哥哥,而這個從未成立的哥哥,肯定都不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廠區!多麼一文不值的關係啊。他隻有最心愛的,但已夭亡的練習簿——箱子很擠,但曉白還是帶上了它們,為此他不得不放棄了兩件毛衣。

要毛衣乾什麼呢,南方永遠都是溫暖如春的,說不定,還有一點愛呢。

六人晚餐 11(1)

丁伯剛的小陶酒杯一定是世界上最結實的陶杯。在那個許多東西都變為碎片的2006年4月13日下午,它滴溜溜地在一片狼藉的馬路牙子邊滾了若乾圈,竟然在大爆炸中保持了完好無損。也許可以這樣解釋,由於主人丁伯剛的去世,它已經以遺物的身份獲得了永垂不朽的金剛之身……作為一個陶杯,它曾經有過最好的時光,也像丁伯剛一樣,是粗糙而濃香飄溢的。

啊說到記憶,這可是個古怪的、有著自主選擇性的玩意兒,分析大部分人的記憶,為何他會莫名其妙記得這些,而忘了那些,你以為那是摸彩哪,其實,都經過勢利大腦的挑三揀四,它替你決定各個瞬間的怦然心動或麻木不仁……所以,丁伯剛的記憶也談不上多麼差勁:兩家分手之後,僅僅四年工夫,他那五十五歲的腦袋便成了個荒漠中的酒囊,潑潑灑灑,一路走一路癟,嘿嘿,到最後,這大布囊,看上去雖還是鼓鼓的,裡頭卻隻有風啦。

好在,分手這一年,他還是好的,還經常捧著小陶杯,煞有其事進行認真的思考。大概是由於酒精的關係吧,他的思維會挑戰文雅與彬彬有禮,對秩序發火,對節製發火,顯得豐富而深刻。比如,關於這段連頭帶尾不過兩年七個月的關係,丁伯剛認為——就相當於是一趟郊遊吧,兩家六個人,好比是幾個遊人,三三兩兩的,在一個大石頭上挨著一起歇了會兒,然後站起來拍拍%e5%b1%81%e8%82%a1上的灰各走各路了。就這麼簡單。

關於分手的原因,嗬,真說不好呢,丁伯剛也覺得有點怪,兩方連架都沒吵、手都沒有動……要是非得找點緣由,嗯,零零碎碎的倒也能數個一二三。丁伯剛晃晃自己的手指,怎麼回事,一個巴掌,一會兒有十個指頭,一會兒又是五個,對,應當數出五個原因——大拇指,是兒子丁成功的工作;食指,是珍珍提出領結婚證的事;中指,是那小娘兒們的怪脾氣;無名指與小指……嗯,丁伯剛大度地笑起來,全算我的,算我和我的杯中物。

是啊,早有諸多苗頭表明,丁伯剛自己也樂於認領:他是個十足的酒鬼。

以酒鬼來命名一個男人,在廠區,是富有傳統的,也是有十足男子氣概的,否則,你倒說說看,一個死了老婆、扯著倆孩子的廠區鉗工,在他怪無聊的一大把時間裡,總不能老頭兒似的總打瞌睡吧,總不能像小青年似的到十字街上亂竄吧。

丁伯剛對酒的純潔熱愛,可以掀開他的床板作證。

前麵曾經提到過他的“床”,胖小子曉白隻抓住了床的一個功用,其實,相對於床上被窩裡那點事兒,床下麵也不賴——如果,我們可以掀開人世間所有的床板,就像掀開所有的被子,想想看,將要看到多少繽紛的細碎或不堪、有違倫理的用具?淒涼的秘密信物?偽裝過的毒藥或贓貨?哈哈不扯了,丁伯剛的床下,可是清白而單一!全是一頂一、正宗的好東西:汾酒、瀘州老窖、西鳳、劍南春……記得那個過去很久的星期三晚上嗎,曉白稱病突然闖到他的臥室所聞到的,正是這些酒們所散發出來的香氣!

是的,丁伯剛真誠地認為:床下,是最佳藏酒之所,那裡光照不足,並可整夜浸%e6%b7%ab、須臾不分,這就對了!要知道,這些酒陸陸續續置辦而來,不大容易的,仿用曉白的表達方式,實可謂“集腋成裘、聚沙成塔”。

六人晚餐 11(2)

……對酒,丁伯剛存有收藏家般的耐心與野心,平常每天晚上“搞幾盅”的酒,他不講究,稻花香、洋河,都行;但真正的好酒,好比壓箱衣裳與金銀器物,要沒有的話那還像個人家嘛!貴歸貴,但如果把成本像張大餅那樣地攤薄,攤到每一天去,也就沒什麼了嘛——過鬼節添兩瓶,逢端午拿兩瓶,拿季度獎了買兩瓶。丁伯剛按照他心目中的中國白酒版圖,川酒、皖酒、蘇酒,慢慢地填著空,甚至,還包括他最仰慕的茅台,來自清冽的赤水河東畔!噓,沒有人知道這個,就藏在床下最頂頭,酒盒外掩護著一堆亂七八糟的舊鞋盒。

買這些酒做什麼?丁伯剛心中也不確定,他敬畏地幾乎是羞澀地死死守護著他一床肚子的酒。當然,他內心是饞的,但並不當真去喝!譬如一個人家買了金條,哪裡真就拿出來用呢,儘管放在那裡,留著!美著!除非真碰到什麼特殊情況,那才來個“千金散儘”……◣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然而,根據一個毫無幽默感的定律,如果人們謹慎地為特殊情況好心好意地鋪上紅地毯,那麼,特殊情況,它必然就會大駕光臨!

不信瞧著好了,丁伯剛的酒就要保不住了。

丁伯剛不知道,他還隻管傻喝著呢。他十幾年如一日地舉起他的小陶杯,湊近乾裂的嘴%e5%94%87,堅硬的杯口貼著猩紅發黑的牙齦,微微一傾,那滑軟而刺激的酒水,便順著牙齒進去了。啊,不急,不急著咽,而要冗長地受用它,把它在口裡抖動著玩弄,幅度極小地左右晃一晃、上下送一送,讓內腮與上下齶充分地、最大麵積地與它%e4%ba%b2近纏綿……當然,不可過分貪戀,否則嘴中四壁反會遲鈍,故要在嚴格的控製裡結束這曖昧的繾綣,毫不猶豫地用%e8%88%8c頭把它裹到喉嚨口,把它送到幽暗的胃與腹部的深處……重新空虛下來的嘴、齒、%e5%94%87,立刻又焦渴地半張著,期盼下一口%e4%ba%b2熱的重逢……

最好的喝法就是如此。丁伯剛從來不需要任何具體的下酒菜,花生米、豬耳朵、牛肉乾,他媽的都太雜碎、太俗氣了,丁伯剛的下酒菜,跟彆人不一樣,是無形之物,是迷糊的或困難的各種想法:或為塊壘,以酒求化;或為乾柴,酒助其燃;或為枯田,以酒灌之。

比如,最近這段時間,丁伯剛的下酒菜,就一個:兒子丁成功的工作,這份無法落實的工作像個吊死鬼一樣,搖搖晃晃地掛在頭頂上,走到哪裡都纏著丁伯剛!

儘管丁伯剛本人隻是個鉗工,儘管在廠區這裡,碰到的各路活物,不是男工人,便是女工人,便是學徒工或是退休工!廠區的特產與拳頭產品便是工人,可儘管如此,這並不能妨礙一個父%e4%ba%b2對兒子的高度期望,更何況,丁成功曾經是個貨真價實的神童呢。

關於這一點,丁伯剛一直都沒有告訴蘇琴,這是他跟死去妻子唯一的共同財富。關於這個兒子的遠大前程,他們曾有過漫長的鋪墊與寄托,那是他們過去所有日子的中心……知道兒子為什麼叫丁成功嗎,他一直記得怪清楚的。那一天,喝光最後一瓶滿月酒,歪歪斜斜地在屋子裡走,思路也是歪歪斜斜的,靈感竟然就來了,像個知識分子似的,毫不費力地一下子就想到這麼個大名:成功。聽聽,多他媽的雄心壯誌!沒的說,%e9%b8%a1窩裡將要飛出金鳳凰,這兒子將來會有飛黃騰達的事業,過上吃香喝辣、得意洋洋的日子,說不定還會當上很大的乾部呢,他們全家就指望著在他身上打翻身仗了!

然而,現在看看呢,奶奶的,他竟高考落榜,連份工作都還沒有……兩年的閒飯吃下來,瘦長得像根鋼釺子,手腳生鏽,連眼神也懶於拐彎,任何一樣極小的東西,他都能夠長久地盯著不放。譬如,他會蹲兩個小時,計算烏龜一共伸了幾次頭。抹桌子時,研究上麵的條紋,一張桌麵可以抹上一刻鐘。

某個傍晚,丁伯剛看到丁成功趴在窗口,看一張幾年前的舊廠報,足足看了一個鐘點,直到外麵一團黑了,他才戀戀不舍把頭抬起,然後慢條斯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