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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271 字 2個月前

— 一個孩子氣的憧憬笑容眼看著將要綻放在曉白寬闊的腮上了。

“丁伯伯給你買的。”媽媽用她一成不變的聲調加了一句,曉白沒有看她,但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噗。

曉白突然覺得像被戳了一針,不知道什麼地方,漏氣了,四周圍變得昏暗,潑了臟水一般。但他仍在用手搖著踏板,搖得還更加快了,像踩著越來越大的風火輪,絕地騰飛,躍離這一團突然變得汙糟了的空氣。

這麼說,這不是一輛自行車,而是捎過來的一句話、一個賄賂?他將要就此歸順?難道兄弟姐妹間就不能一起搞點%e4%ba%b2熱遊戲嗎?他讓自己憤怒起來,天殺的,他寧可不要這車,寧可仍舊像個胖丫頭片子似的坐在媽媽自行車後座上!

不,應該騎,就應該沒皮沒臉地騎,這是報應!也是報酬!就讓這惡心的事最後成為一樁更惡心的交易吧!

曉白猛地就拖著車子直衝出去了。他全然不會騎,可他偏就要!像隻蠢狗熊似的,他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有時他壓著自行車,有時自行車壓著他,越是摔得齜牙咧嘴他越高興。他讓自己瘀青、讓自己擦掉皮、讓肘關節在地上彈跳拖曳——啊,太痛快了!有人看到嗎,歡迎觀賞並儘管笑話吧,胖豬、蠢驢,就這麼個傻大個兒,還騎這麼新這麼漂亮的車。呸,你以什麼換來的,你先是出賣,接著又被收買,多麼寡廉鮮恥!

曉藍從家裡追上來,好不容易拉住曉白的車,曉白索性一撒手,任自己掉下來,撲向地麵,像要鑽到土裡去一般。曉藍並不拉他,反也哧溜著,挨著曉白坐在地上:“得了,癲什麼瘋?他們也送了我一本牛津版《英漢大字典》,從今天起,我就要拿它查單詞呢。”

聽聽,這毫無心肝的話!曉白更加不想爬起來了,他仔細地瞅著地麵上放大的、清晰的水泥紋路,大麻子般的坑洞……那麼送給丁成功的是什麼,送給珍珍的又是什麼?熱情大派送啊!瞧多麼富有智慧!他們寶貴的四人聯盟就此告終,那類似戰友般的%e4%ba%b2熱感就此消失!好吧,又要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了,永遠冷清清的。

多麼沒有臉麵的生活啊,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傷與厭惡,替他們四個小的,也替那兩個大人。就這麼永遠趴在地上好了,一直沉下去,進入泥土深處,一直抵達爸爸與“那邊”的女主人,也許,隻有他們才會真正理解他的這種傷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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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媽媽對曉白的懲罰,像是風箏線,一直拖著,拉得很長——直到所有的人都快忘了這件事。

表麵上看,是為了白襯衣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墨水點子,媽媽前所未有地揍了他一頓,是真打,很用勁,並且挑了曉藍在家的時間,當著麵兒,狠狠地一聲不響地打。曉白偏就不叫疼不告饒。曉藍冷淡地忙著低頭背單詞,不看也不勸。媽媽於是繼續咬著牙往下打。

三個人的沉默比%e5%b1%81%e8%82%a1和後背上的疼痛還要令曉白印象深刻,隨後的一整個晚上,龐大的沉默還像濃霧一樣占據著整個家——也許,在他們母子三人之間,恰好需要這樣一次撕裂般的洗禮,以對“那邊”的關係進行一次刀刻火灼的紀念。

半夜裡,曉白醒了,也或者,他一直疼得沒睡著。真疼啊,疼得他都沒辦法記練習簿——說到底,練習簿隻是個狗%e5%b1%81不是嗎?

不記了。從今天起,老子不記了。

一瘸一拐地,曉白躡手躡腳地到衛生間撒了個尿,對著鏡子裡頭發蓬亂、眼睛無神的胖孩子看,看了好大一會兒,他想他該做點什麼。

做什麼呢。

他拿起三個人的刷牙杯子,把牙刷牙膏拿掉,分彆接滿了水;接著,取下香皂與肥皂盒的兩個上蓋,也接滿水;然後,是衛生間所有的臉盆、腳盆、洗衣盆;對了,還有廚房,很多的飯碗、菜碗和盤子,較多的玻璃杯,較少的調料碟子,他極為耐心,把裡麵原來的東西一一清空、一一鋪開來,然後慢條斯理給它們全都接滿了水。

……啊,不,還是不夠帶勁兒!曉白咧開嘴角,拖著他兩隻高低不平的大%e5%b1%81%e8%82%a1瓣,到房間摸到自己的書包,找到了12色水彩顏料盒,他笑容更大了——在每一個裝有清水的器皿裡,暖色與冷色精心間隔著,他擠進了不同色彩的顏料,讓它們慢慢地融化……他退後一步,欣賞燈光下這明晃晃的明媚景象,像搖搖晃晃的四季,像雲端的彩虹,像燃放的焰火。

看看吧,全世界睡著的人們都在夢裡來看一看吧,每一盆微微晃動的水裡,濃淡不勻像水草般遊動的色彩裡,都倒映一個黃巴巴的小燈泡,在對曉白充滿情感地眨眼睛,訴說著熱忱而懇切的愛,它們都在愛他,像爸爸媽媽兄弟姐妹一樣地愛他,他哪裡是一個人呢——還有比這更像樣的夢境嗎?

就在這個很棒的夢境裡,曉白帶著點遺憾地想,看來,必須利用上那個小白兔的靈感了,得為兩家的%e4%ba%b2密友好開辟新的模式:在丁伯剛與媽媽的關係之上,再加一層曉藍與丁成功的關係。%e4%ba%b2上加%e4%ba%b2。

當然,曉白根本沒想讓他們相愛,那太離譜,他才不那麼天真,再說從曉藍的性格與誌向來看,也完全沒有可能性,但這恰恰就是這個主意最為可靠的地方,他隻是增加他們的好感與黏稠度,讓這個空中樓閣的“家”看上去不是那麼破破爛爛!就這麼簡單,一點小寄托而已。而且,丁成功這下子也會真正重視起他的。

曉白往水裡滴著顏料,一點點地滴。對曉藍和丁成功的關係,他也隻要加上這麼一點點,就好像是在雙方的心裡各扔下一粒種子,然後,他保證,就是望天收,完全取決於他們本人……

六人晚餐 9(1)

所撒的種子,其實就是在丁成功與曉藍之間,進行一些斷章取義的販賣,放大一些似是而非的表情,描紅一些並不存在的線條——然而,老天爺怎麼忍心的,根本就沒有任何“當季”的收獲,僅僅半年之後,兩家突然就毫無先兆地分手了。他的全部心血與寄托都付之東流了。

關於分手那一天的場景,曉白至今記得每一句對話,因為這個分手與最初的發生一樣突兀,就像是一個內部招工政策,像是白糖漲價,像是什麼人要被上級提拔,總之,大家都從一個神秘的渠道獲悉,以耳語或以目示意的方式,每一個知情者都緊抿著雙?%e5%94%87,好像跟自己全無乾係。曉白仍給蒙在鼓裡,仍是最後知道的那一個。

兩家的最後一次周末晚餐,人很齊。此前有半年,因為曉藍高考、珍珍加班,她們兩個經常缺席。

已經在一家小酒店實習的服務員珍珍,%e8%84%b1掉了她不合身的赭紅色製服套裙,像參加隆重晚宴一樣化了濃妝,大耳環非常耀眼,在燈光下,像另外兩隻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傻乎乎地興奮著。

的確,曉白勸自己,從倫理與常情上講,這是值得興奮的。怎能把拚湊的家庭當回事兒呢?誰要表現得戀戀不舍那他準是個大傻瓜,得體的表現是長鬆一口氣,像擺%e8%84%b1一塊增生的脂肪或骨質,為之歡呼吧,一隻雙色球的分裂,一段野史的終結,一塊注定要融化的黑色積雪。

珍珍的大耳環朝向曉藍。多日不見或者因為就要永遠不見,高考中的曉藍比以往稍微客氣了些,她瘦削地靠在椅子上,把書橫在%e8%85%bf上,表情像是即將遠航、對眼下這最後階段的忍耐。

“你是文科還是理科?”珍珍小心地開口,看得出這是她好不容易想到的問題。

曉藍把手上的書朝她舉一舉。

“啊文科,對,女生一般讀文科。”珍珍明白了,“我們樓層裡的服務員,有三個高考落榜生,全是文科。”看珍珍多會說話。

曉藍無謂地笑笑,她對高考信心十足。“你們組全是女的?”她問得也相當可笑,服務員嘛!

“對,全是女的。另一個組,也全是女的。兩組的領班也是女的。我不是領班。”珍珍絞儘腦汁,想到一句,補充一句,“你們考文科的也全是女的嗎?”

“不,但女的多一些。報理科的女生少一些。”

談話艱難而無聊,在女生與文科的話題上反複打轉……或者,這生硬也具有一種價值,證明她們這種交往是多麼不搭調。

磕磕碰碰、垂死掙紮的談話中,丁成功下班回來了(這一年,他終於找到工作了:吹玻璃工。曉白還不知道呢,這也是導致兩家分手的原因之一),曉藍立刻閉上嘴,看起她的書來。她這一個晚上,此後都沒有說話——作為一個撒下種子的莊稼人,曉白一直留意著。唉,多可惜、多殘忍啊,他可真沒少費心思! 本 作 品 由 思 兔 在 線 閱 讀 網 友 整 理 上 傳

丁成功手中拎了隻鳥籠,很奇怪,他選在今天買了一隻鳥。這個道具為他創造了很好的空間,他把車鑰匙含在嘴裡,一隻手拿著廠報,另一隻提著鳥籠,這樣,他沒法跟任何人說話,他徑直進入衛生間,把鳥籠掛在窗台上,然後專心地衝著那小鳥吹口哨,虛掩的衛生間門裡,短促的口哨像是一長段沒有人能聽懂的演講辭。

這是什麼鳥呢,也許是畫眉?這是曉白突然間想到的鳥名字。但他沒有開口詢問,他的嗓子最近有些變化,他終於變聲了,進入了一個最難聽的階段。當然,他也不想說話——看起來,整個屋子裡,隻有他在為這個突然到來的最後一頓晚餐而陷入震驚與哀傷。為什麼他們每個人都顯得那麼若無其事?這麼的懶散與吝嗇,都不肯對這一破碎的局麵流露出一丁點兒的情緒……

六人晚餐 9(2)

曉白咬住嘴%e5%94%87,他恨起自己的年紀,從十二歲到十四歲半,再怎麼長,他還是個小%e5%b1%81孩,不像他們,他們都有硬正的出路:丁成功是了不起的吹玻璃工,珍珍在酒店替人鋪了不起的乾淨床單,曉藍將會考上那了不起的大學,隻有他,隻有他會渴求這不冷不熱的“家”,他熱愛丁成功,他接受珍珍,他討好曉藍,他不計較丁伯剛,他從不怨恨媽媽。他是多麼妥協和巴結這種亂七八糟的搭配啊,可一轉眼,他所妥協所巴結的,卻招呼都不打地就把他給扔了。

隨後的晚餐沒有什麼異常,大家都在談鳥。這隻剛剛進家門的小鳥像個快要沉沒的破船,他們全都得憑借著來苦度這個晚上。

“這是什麼鳥?”

“蠟嘴雀。”

“毛色很亮啊。它會叫嗎?”

“是麻雀的一種嗎?跟金絲雀是什麼關係?”

“有人站在路邊上賣的。最後一隻。他急著要回家,所以這麼便宜。”

“我去給它喂飯好不好?”

“今天算了。它喜歡硬食。穀子,小米,葵花子什麼的。”

“那菜葉子呢?水要天天換嗎?”

……

曉白真驚訝呀,在這個最後的晚餐上,大家竟然在談著一隻毫不相乾的、種類平常的蠟嘴雀。他們好像突然都成了愛鳥人士,好像這隻鳥很重要很關鍵,他們爭搶著紛紛地對這隻鳥發表粗淺的、常識般的意見……他們在齊心協力地把這個分手的夜晚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