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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73 字 2個月前

獨的小家夥,相當程度上,他的身體還是癡肥的嬰兒,可性彆意識卻在顫巍巍的萌芽中遭遇危機。

這個星期三的晚上,媽媽走後,曉白做完作業,洗洗要睡了,突然感到暈乎乎的,小臉通紅(沒準兒就是被那個邪惡念頭給活活烤的),濕毛巾貼在臉上如同冰挨上火。聽到他含糊的呻[yín],曉藍走近,伸手一碰,不高興地嘟囔:“你發燒了!”

“我發燒了?”曉白將信將疑,並不覺得難受,可他猛地有了個好主意。

“喝杯水吧!額頭上搭塊濕毛巾?”剛剛從物理題裡鑽出來的曉藍,也沒特彆重視。

“不要喝水,我這裡……很難受。”曉白指指自己的心口,臉色很難看,這表明他的病,遠不是發燒那麼簡單。他試圖站起,%e8%85%bf卻可怕地發抖,碩大的軀體癱在椅子上,還翻起眼睛,白多黑少。這一套,他一個人時經常玩。

“曉白!”曉藍果然給嚇住了,“我不認識最近的醫院!也不知道媽媽錢放在哪裡!聽著,我們可不能找鄰居!人家會笑話媽媽晚上不在家的……”曉藍急得要哭,好像他馬上要死在家裡。

曉白心中著急這個書呆子的不靈光,隻得半閉著眼,哼哼著提醒:“快找媽媽……”

“那……你可要撐住。”曉藍胡亂加件外套,拖起散了架的曉白,他們慌裡慌張地出門了。

夜已經很深了,月光很好,帶著心知肚明的世故,配合地照著他們。當然,曉白很堅強,他“撐住”了,麵粉口袋一般堆在曉藍自行車後,曉藍費力地蹬著,在一堆又一堆醜陋的建築物中竭力辨認路徑,白天裡人來人往的街巷此際變得模糊而鬼魅,中途錯過一次路,所幸一家亮著燈的燒餅店提醒了他們,平常僅二十分鐘的路程,他們折騰了快一個鐘點。

曉白可不怕時間遲,越遲倒越好!想想看吧,他將要看到,媽媽在丁伯伯的床上……隻看一眼,他便會滿足,就算死也無所謂了,他保證!

是丁伯伯開的門,見是他們兩個,無疑嚇了一跳,立即向房間裡喊起來。媽媽答應著,人卻沒出來。曉藍已泄了勁,倚在鞋櫃邊,隔著兩道門亂喊:“媽,他高燒、心口疼——”

曉白卻顧不得那麼多了,時機就在眼下!

六人晚餐 7(3)

他用力掙開曉藍的手,徑直便往裡衝,媽媽正在床沿趿著拖鞋。見到曉白,心急地兩隻手一起攬上,把她的上額貼近他的額頭,曉白趁機深吸一口氣,奇怪,在這臥室裡,他竟然聞到一股醇厚的酒香!醉醺醺,暖和和,令人%e8%85%bf軟……

他強迫自己鎮定,小狗般往前湊,嗅聞媽媽身上的味道,並迅速打量她,可是,瞧,領口,前排紐扣,褲腰,全身上下,除了光著腳、頭發散著,她簡直跟平常一樣!曉白不甘心地扭頭往床上掃去,那裡並排挨著兩個枕頭,大被筒卷得很妥當,並無特彆之處,最多,他看到一卷“金蓮”牌衛生紙,打開著,露了粉紅色的皺紙……丁伯伯搓著手進來了,不自然地繞開曉白走,下半身一條睡褲短吊吊的,露出小%e8%85%bf上的體毛,驚人地濃密。

曉白隻顧著四處巡視,尋找他所不知道的任何一點跡象,媽媽在旁邊注意著他,冷不丁地問:“咱們這就去醫院嗎?”

“啊?醫,醫院……”曉白一愣,結巴了。

“曉藍!”媽媽猛地提高聲音,“他哪裡發燒?”

曉白急了,自己伸手摸摸,額頭幾乎是涼的,糟糕,那該死的燒,什麼時候退了!他將計就計,忙把衣服摟緊:“現在,我很冷……”

曉藍分辯:“他剛剛都翻白眼了,直喊救命。”

媽媽不再說話,低下頭把襪子穿好:“走,回家。”她轉過臉跟丁伯剛解釋:“大概,一路的夜風吹下來,他的燒倒退了。”

路上,媽媽騎得很快,曉白垂頭喪氣縮在自行車座後麵,都不敢伸手去攬她的腰。他知道媽媽看破他了。不過,他並不太擔心這個,曉藍可以作證,他剛才的確是發過燒的,做媽媽的哪裡會跟病孩子計較呢。

他所喪氣的隻是他今晚的所見。看到了嗎?沒有看到嗎?到底應當看到什麼呢?白折騰了一趟,還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主意都沒有!曉白突然感到加倍的酸楚,他將帶著這樣下流的疑惑死去嗎?有誰可以幫幫他,不管代價是什麼,他需要一個引導人、一個來自大哥的啟蒙……

這天的練習簿上,他沒有記錄他的發燒、月下夜行以及他的所見與失落。他隻寫了一個幼兒園水平的句子,字跡的歪扭中散發著肥胖的悲傷:哥哥,一個哥哥,我要一個哥哥。

不過,嘿,天可憐見的——這個夜晚其實並沒有白折騰!

就是隨後的那個周六晚上,一切如常,丁伯伯玉山醉臥,媽媽清洗善後。

本該回到洞%e7%a9%b4並“啪”一聲關上門的丁成功意外地滯留在餐桌,突然衝曉白開了口:“聽說了,你們半夜三更的……乾得不錯,很有意思!他們總打量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呢!”一邊說著,眼光往曉藍處掃著。曉藍眼皮一低,不置可否。

曉白不相信地豎起耳朵,像小狗得到撫摸般迅速把頭調向丁成功,這麼說,自己並不是那麼蠢?丁成功認為這“很有意思”?

丁成功用心知肚明般的聲調,放低聲音:“等著瞧吧……下麵,還會有的。珍珍,咱們可要學著點兒!”他扭扭手腕子,長期無所事事後猛然找到樁事情一般。曉藍仍耷著眼皮,可曉白清楚得很:他們兩個,又那樣了,用“不看”的樣子“看”!

珍珍靠近過來:“學,我學!曉白你個胖小子,我倒還要向你學習!”她用力拍打了一下曉白的肩。

一種罕見的、齊心協力的%e4%ba%b2密在他們四個人當中蕩漾,這將是一個“星期三聯盟”……媽媽拿著抹布出來了,大家立刻做出恰如其分的動作,包括珍珍,雖然她也許並不明白事情的關鍵所在。

六人晚餐 7(4)

曉白保持著不動,他聽、懂、了丁成功的言外之意,並看到一幅不懷好意的明日畫卷……他癡呆呆地坐著,背後一陣細汗,不敢看媽媽,作為一個始作俑者,他不可能,也舍不得退出。看看,這個“星期三聯盟”讓他們四個頭一次挨得這麼近!多麼令人感動,像真正的兄弟姐妹那樣地齊心協力!他喜歡這樣!

此後,又過了兩個風平浪靜的星期,像是根本不可能有事情。但曉白清楚,埋伏肯定蹲在某個地方,是隻沒有叫的狗。

果然,就在連他也快要忘了的再一個星期三,媽媽去了“那邊”,沒一會兒,又折回來了。“珍珍帶了幾個同學回家,說是排練晚會的節目,要搞大半夜……”臉上的尷尬浮了一半,媽媽轉身鋪床,隻把背影衝著曉藍與曉白。曉白卻想到丁伯伯的那張床,這會兒,那個雙人被窩筒一定像張開的嘴巴一樣,空著。

緊接著下一個星期三,可能都快淩晨兩點多,媽媽再次回來了,她特彆注意地輕手輕腳,扭鑰匙孔、一點點推門,簡直費了足有五分鐘,幾乎沒有聲音,可曉白一下子就醒了,好像他早就在等著她回來。他閉起眼睛,注意不抖動睫毛。

……媽媽進來了,挨著半個床沿坐下,曉白借機覷看,台燈一角的燈光下,可以看見媽媽的頭發和臉,都被夜露水打得濕漉漉的,神情裡的苦澀一覽無餘,正愣愣地,以最小的動作攤開她的被子。

這次是誰?曉白估計該是丁成功了,他從夜校趕回來了?也帶回他的什麼朋友了?他們通宵打牌玩鬨?⊙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可以想見,這還沒有完,他們甚至不想費心把那些“回馬槍”處理成偶然事件,什麼也不解釋,就是毫無理由地半夜敲門,像是當眾掀開被窩,把曖昧留宿的事實挑到半空中晃悠,然後欣賞貨真價實的尷尬!可追根究底,這不都是他曉白起的頭嘛——負疚感如洋蔥心一般剝開,令曉白在黑暗中落下眼淚,他湧起一個不計後果的衝動:去向媽媽懺悔並承諾,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真的,他要找機會跟丁成功談談,像兩個男人一樣,到此為止!結束這樣的“聯盟”!但是,他不敢追問:真舍得扯斷這根友誼的細細紅線?

小規模的鬥爭與假設中,曉白無恥地睡去,又在沉睡中醒來,並眼睜睜地迎來了更多的花樣:珍珍回家找東西,在丁伯剛的房間翻箱倒櫃;丁成功說夜校停課,並賴在主臥室看電視;曉白腳被刀子碰破了,曉藍再次儘責地把曉白帶到“那邊”,嘭嘭嘭敲門……在“那裡”過夜現在成了媽媽的噩夢:她在出門前猶豫;她決定不去,在家裡輾轉難眠;她照舊前往並堅持呆到清晨,卻眼圈烏黑,像是守了一夜的亡靈……

而與之相連的那些星期六晚餐上,在丁伯伯醉眼蒙矓的環視與媽媽強作如常的賢惠中,四人同盟以一種低調的形式保持著,他們並不亂丟眼神,甚至顯得冷淡,好像已經升華成了地下組織成員,他們的宗旨是:誰有能力、誰有機會,誰就多承擔一些義務。

……當他們幾個最終也步入成年,對男女事有了成人的認識——某一天,丁成功與曉藍見麵,他們那天要談的,本是關於曉藍考研的事,不知由於什麼東西的觸動,卻提到了這些星期三的惡作劇—— 一陣不自然的沉默,丁成功咽下一口唾沫,承認了這個“星期三聯盟”的破壞性:“的確不應該的……可是,我以為你喜歡。我,是為你。”

曉藍扭過頭,向遠處的某個地方看去,像是又看到了已經死去二十多年的爸爸,那個年輕的、穿著米色風衣的爸爸:“對,我是喜歡。”

“那麼,也值了。”丁成功說,隱約可見當年的一絲無賴勁兒。

他們沒有提到曉白。在所有的事件中,在丁成功與曉藍的關係裡,曉白的作用一直被低估。

六人晚餐 第二部分

六人晚餐 8(1)

“星期三聯盟”的作用力在兩個月之後拐了個方向——這天,曉白放學回家,突然發現客廳正中放著輛新自行車,26式的,藍色。

媽媽站在自行車邊上,在等他:“喜歡嗎,它是你的。”

曉白對自行車的感情一直相當複雜。渴望是毫無疑問的,同時也異常羞怯。他難以想象,自己這樣笨重的身體是否真能夠駕馭一輛自行車而不是把它壓成一團鋼餅?他總有個逼真的想象:他在街頭狼狽地摔倒,自行車扭成了麻花,而他四仰八叉像烏龜一樣翻不了身,人們圍上來,指點著恥笑他……

曉白蹲下去,用手搖動腳踏,使得那懸空的後輪飛快地轉動起來,攪動著空氣,發出一圈圈的呼呼聲,車子像在空氣裡遊泳!多美妙啊,真的,他可以試試,難道忘了廠區那濃厚的空氣嗎,它們會像無數的手臂一樣地托舉著他的,他肯定會騎得很好的!從此,他不必再像個胖丫頭似的吊著腳坐在媽媽後麵了。也許,他該為這輛自行車在練習簿上大書特書,用一支帶香氣的圓珠筆,用最工整的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