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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80 字 2個月前

種類驚人,有炒有燉,有甜有辣,就連主食,也是三種:米飯、饅頭和麵條——簡直比他們每個星期六的晚餐還要講究!

曉白忽而感到一陣模糊的不滿與怨恨,他不能不想到在殯儀館裡,狹小的潤陽區五樓8室64503號,媽媽點在爸爸骨灰盒前那寒酸的兩根煙,她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煙灰掉落……曉白瞟一眼媽媽,她垂著眼皮側立著,一聲不吭,像是另有所想。

擺好飯食,開始燒紙。大籃子如同魔術師的道具箱,又變出疊好的元寶、長長的掛幡、畫著符的紅方紙等等。黃草紙熊熊地燒起來,火焰晃動著空氣,紙灰飄散到飯菜之上,真如與亡魂互通有無了。

丁伯伯在兩處墳頭的中間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著那些飯菜,相當滿意的表情:“我每年都這樣,一點不馬虎……你們不知道,她得的那個賁門癌,到最後什麼都不能吃,純粹就是活活餓死的。所以,我每年都要讓她好好吃上這麼一頓。”

“她咽什麼東西脖子都疼,脖子伸好長,憋好久。”珍珍大聲補充,怕曉白不信似的,她捋直自己的脖子示範,“包括水和唾沫。”

曉白嚴肅地點點頭,這是個很好的話題。他搬出腦袋裡道聽途說的關於爸爸患病的印象:“我爸爸,他是肝,能想到嗎,到最後,他的肝像石頭一樣硬。可他渾身卻都腫起來了,軟綿綿的,輕輕一掐,就是個大凹坑。”

“他的皮膚,原來很白淨,比你們誰都白。到最後,黑得連我都不敢認了。”曉藍冷不丁也說了一句,說完了她自己好像有些驚訝,忙又抿上了嘴。

丁伯伯十分理解地點頭:“肝到最後,都這樣……唉,這些年,各種各樣的癌我聽得可多了,可賁門癌,我真想不通啊,莫名其妙的,為什麼她會得這個!連那個字我們都不認識的,賁門!”

珍珍%e4%ba%b2熱地笑話他:“看你當時鬨的,就為這個字,你跟醫院大鬨一場,簡直要掀翻病房!醫生也不耐煩,說是廠區這種地方,稀奇古怪的毛病本來就多,鬨什麼鬨!”

媽媽竟也有了發言欲,隻是聲音乾巴巴的:“我們家那個肝病是傳染的,我每次從醫院回家,對自己的鞋底很害怕,總覺得弄不乾淨,怕哪個孩子碰到……到最後,所有的毛巾、水瓶、臉盆、扇子、保溫壺,一齊都扔在醫院,想想可惜得很。”

丁成功捋一下他的頭發,出人意料地也插嘴:“到現在,都還記得媽媽吃的一種大藥丸子,裝在溜溜圓的塑料殼裡,還封了石蠟,工藝品一樣,一盒六個排得整整齊齊。”

“嗯,說到藥!”曉藍現在是完全放鬆了,“我爸爸有種藥那才叫精致,全裝在蓋碗裡,瓷的,有花紋,像古人喝茶的那種,有托盤有蓋子,所以,每吃完一帖藥,我家裡就多出一個蓋碗,這多好的東西,誰舍得扔?到最後,我家床下麵、沙發下麵、電視櫃下麵、冰箱頂上,全都是蓋碗!”

“瓷蓋碗!這不是窮講究,倒是死講究!哈哈哈!”珍珍揮舞著雙手前仰後合,很有感染力,大家不禁都笑起來——氣氛從來沒有這麼自然過啊!曉白樂觀極了,對兩家的關係充滿信心,沒說的,從這一刻起,就會像水與泥一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牢不可破了吧。

突然,他發現丁成功正頗為驚異地盯著曉藍,顯得無法自控——曉白知道姐姐,她那短促而明媚的笑還停在臉上呢!此前,她在“那邊”很少笑的,更很少這樣活潑地聊天……

小白兔的耳朵又來了!這是第三次了。不知為何,曉白有點沉痛起來,某根神經像被冰水激了一下似的,刷地在空氣中抖擻了,隨即像野馬一樣“嘚嘚嘚”奔跑起來。他一下知道了,他可以為丁成功哥哥、為這個大家庭做點什麼,他將如何製造出一份超強黏合劑,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啊,如同一架柔軟的自動雲梯,現成兒地擺在麵前了呀,他最多隻是順應時勢而已!

一陣陣和軟的春風吹過,送來近旁垃圾山的臭味,周圍的墳頭們像是通情達理的聽眾,耐心地傾聽著他們的談話,並以墳頭草在風中點著頭表示同感——關於死去者的病痛,關於臨死前的種種情狀,他們所不能忘記的畫麵與細節,一串串爭先恐後地奔湧而出,好像這都是些值得炫耀的私人財產,反正人們不會妒忌死去的人,現在,他們正慷慨地拿出來,毫無保留地與對方分享,一邊寬容地坐對臭氣熏天的垃圾山與香噴噴的美味祭品,以及懶洋洋、萬物生長的春色……這會兒,飯菜上已不僅僅是紙灰了,還多了不少大膽的蟲子螞蟻,正四處爬動著替代亡者津津有味地品嘗。

這簡直可以說是喧囂而有趣的一個清明祭。十幾年後的另一個初夏,曾經的%e4%ba%b2人杳不可追,新鮮的死者又加入地下,他們當中的苟活者們,重新走到一起,用紅布包裹著,伴隨著汽笛那走了音的漫長鳴叫,把%e4%ba%b2人們的骨灰拋入腳下渾濁的江水……參加江葬儀式的曉白突然來了靈感,並提議來一次野餐——在諸多記憶都已付之闕如的情形下,這個保有明亮色彩的郊遊般的清明突然間曆曆在目。

最終,當他們口乾無比、筋疲力儘,從亂墳堆打道回府,快要走到家門時,曉白才突然記起並失色叫起來:“哎呀丁伯伯,你們忘記把我們介紹給她了。”他的口氣活像在談論一個新朋友。

“你們去了,就是介紹了,並且,她一定還把我們也告訴你爸爸了。咱們大家,就等於全部都介紹過了。”丁伯伯不假思索地回答,語氣莊嚴而權威。

此話有理。這一瞬間,曉白突然信服起丁伯伯來,他默記著,要把這句偉大的話一字不差地記入練習簿——他確鑿地相信:所有地下的人們一定非常交好並竊竊私語,齊心協力地關照著這邊的一切。

六人晚餐 7(1)

若乾年後,在心理醫生逼迫般的啟發下,曉白回憶他的成人禮,他大汗淋漓,像在記憶的沙漠裡尋找子虛烏有的綠洲。“沒有什麼,我覺得我從來沒有……”他可憐巴巴地絞著雙手。

“哦,那算了。關於性!對性事,什麼時候產生興趣的?”醫生敲敲本子,換了個粗魯的說法。

“這個……”曉白低下頭捏手指,在放大的指紋與指甲之間,他又回到了他的十四歲,他應當深刻檢討的十四歲。

這一年,媽媽與“那邊”的交往已經持續了一年半——時光飛逝,曉白著急兩樣事情:一、兩家的氣氛仍然不鹹不淡,每個人都仍呆在每個人的僵硬裡,包括丁成功,後者從不真的注意他。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處境,沒有得到絲毫改善。二、怎麼說呢,他對某個詞有了興趣。

這是個全新的關鍵詞,猛虎下山般凶狠,但曉白很有骨氣,使勁跟他的練習簿做著無聲的廝殺,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在這個詞周圍打圈圈。但這個詞的運行軌跡,像是百科全書上的太陽,每隔一個周期,這火熱的球體就從南北回歸線返回,無情地逼近赤道,令其火燒火燎、寸草不生。而這個周期,短得隻有一個星期。

考慮到曉白的苦心,也不直說吧,但可以透露與其相關的一個名詞:床。

是啊,床。那是黑夜裡的物件,那是%e8%84%b1了衣服的去處,那是裹著被窩的所在,故而,裡麵睡什麼人,誰和誰睡,如何地睡,大有文章可做!這文章,其起承轉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到底如何——許多發育期的孩子,糊塗一點也就過去了,可曉白絕不是個囫圇吞棗的人,他的腰身有多粗,心眼就有多細,天生就是個鑽牛角尖的好人才。~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他悶悶不樂地打量自家的床:曉藍的床、他與媽媽的床。

“我想一個人睡小床,讓姐姐跟你嘛。你們,都是女的。”他小心地跟媽媽建議,家裡放不下第三張床了。

“什麼?你說什麼?”媽媽用刺耳的聲音反問,好像曉白觸到了一塊極其肮臟的禁地,她譴責地盯著他,“你還小呢,哪來什麼男男女女的。彆鬨了。”

聽聽,“你還小呢”,“哪來什麼男男女女的”!她們看來真的已完全忘了他的年齡與性彆了!換衣服啊、洗洗弄弄、這個那個啊,從來不避著他,他睜眼閉眼的所見,就全是她們的內衣、衛生紙、梳子、紗巾、擦臉油……他了解她們的全部構造與特性,她們每個月裡某幾天的特殊體味和易怒的性格,那些偶然進入視線的、凝固了的血腥會讓他產生棉花糖般的軟弱,並萌發出扒開自己內褲的衝動,他的襠裡,是否也該出現一團猩紅!

這念頭奇怪嗎,一點不!看看他獨一無二的偉大體形,對著鏡子看看吧,那肥碩白嫩的%e5%b1%81%e8%82%a1、那貨真價實的%e8%83%b8部!這讓曉白既厭惡又迷糊:到底,自己算是什麼?又或者說,男女之彆,真的有那麼重要?他常常想到窗口那隻“手”。這隻手,不僅進入了深夜的窗戶、進入了曉藍的衣服、進入了曉白的練習簿,它還滲入了曉白的荷爾蒙——刺癢的視覺印象反複再現,那隻“手”,其一係列靈活的動作,像是[yín]蕩的笑,脅迫地對曉白耳語:看見了吧,就是這樣的,男人與女人,你到底在哪一邊,豐%e4%b9%b3肥%e8%87%80的胖女人,還是黑暗中的“手”?不,怎麼可能,他跟那隻“手”屬於同一個種類?

……不,不要,全都不要!我什麼都不懂!曉白上氣不接下氣地在他的潛意識裡奔跑,他氣喘籲籲地向看不清麵孔的爸爸求救,向沉著臉的媽媽求救,向背誦著英文的姐姐求救。可是,他們全都衝他唾出羞恥的濃痰,把臉轉過去了,把身體轉過去了。曉白最終絆倒在他孤零零的練習簿上,被口水浸泡得發皺的紙張上,他赫然發現:自己畫出了一個相當逼真的女性生殖器。

六人晚餐 7(2)

天!真下流!曉白慌亂地用筆亂戳,粗暴地撕去這一頁,然後合上練習簿拚命拍打——但無濟於事,他的所作所為已經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跡,就算時隔多年,在他撕去後的下麵一頁,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完整的輪廓,經年累月的浮塵累積於微型的溝壑,使得那頗為具象的陰阜圖像少年的麵孔一樣清晰。更耐人尋味的是,就在圖畫附近,夢中的曉白還隨手記下一連串“AABB”、“ABB”式詞語: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前前後後,軟綿綿,肉乎乎。

最終,在上下求索未果的情形下,飽受困擾的下流哲學家曉白決定把他的探索範圍擴大到“那邊”。

對,正是丁伯伯的那張床,它像陰險的釣魚線,慢慢地浮上來,又沉下去,勾著曉白的身體某處,生疼地拖拽著——這張床,具有一切必要的構成:男人、女人、晚上、關閉……他有了一點粗淺的領悟,可這領悟又是抽象的,令他愈加地焦渴。他必須在星期三晚上蒞臨現場,進入真正的核心!曉白試圖壓下或掐死這個鬼念頭,但壓不下啊,赤道上的太陽!刺眼、熱辣,他片刻無處躲藏!

——瞧瞧這個死曉白!可是,真得體諒他啊,他是個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