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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140 字 2個月前

活本就是無窮無儘的重複,重複講罷了便忘掉的對話,重複空了又飽了的胃口,重複平息了又激昂的欲望。人們永遠都在重複死去活來、腐爛而多情的生活。

自爸爸死後,他們所重複著的清明是:從城北以北的廠區出發,在漫長的城郊公交係統裡轉三趟車,穿過整個燃燒著紙錢的城市,到遠在南部郊縣的石崗殯儀館去。因為墳地很貴,媽媽便把爸爸的骨灰寄放在此處,每五年交一次保管費,可以一直放二十年。那二十年之後呢?媽媽在辦手續時谘詢工作人員。那人看一看媽媽,以及她身畔一高一矮的曉白、曉藍,很通人情地側一下頭:二十年麼,也差不多啦……

爸爸在那裡有個詳細地址,很完整,像可以郵寄廣告與賬單:潤陽區五樓8室64503號。

練習簿的綠格子紙上,曉白詳細記錄著這個地球上的定位——潤陽區:石崗紀念區第三幢,外觀像公寓樓。五樓:爸爸的樓層,像學生宿舍那樣麵對麵有二三十個大房間,每間房門上都標著黑色房號。爸爸在8號房,門沒關(或許竟沒有門,曉白記不清了,寄放骨灰的房間,需要門嗎),房間裡有約十張架子,像超市貨架。64,這是爸爸所在架子的編號,5是他在架子的第五層,03是從外往裡數,數到第三個,就是了。

爸爸占了大約兩本畫報那麼大、四五個文具盒那麼高的地方。因為靠外口,天好的時候,窗外的陽光能照到他。辦手續的工作人員曾經對媽媽指出這一點,好像這是一個額外的福利。

但曉白對那裡麵的陽光有著相反的感受。人一踏進去,反而如同跌入地下的河流,雙腳失重,他很想拉住曉藍的手,卻又不願承認這份恐懼。偏偏曉藍每到此地,便不可思議地亢奮起來,她莽撞地一個勁兒地往屋子深處走,一直參觀到最頂頭才折回來,順著另一排架子,從第五十號再挨個兒看到第一號,她根據靈牌熱心計算著那些死者的年齡,對照著相片,小聲念出他們的名字,若放著特彆的小供品與私人物件,更要拉扯著曉白去看!曉白求助地轉向媽媽,而媽媽,卻似乎也消失在河流的另一端了!

是的,此時的媽媽,同樣在重複。她有一套極簡單的祭奠儀式:隨身帶了抹布,把架子裡外都抹一遍,也包括左鄰右舍,抹到彆人的架子時,刻板地念兩句:互相照應啊你們互相照應。然後,她敬爸爸兩根煙,為了點著煙,她得先撮著嘴吸上一口,再長歎著吐出來。等那兩根煙燃儘的工夫,媽媽就不緊不慢報一下曉白、曉藍上一年的成績與名次,一串分數之後,她就默然地盯著煙頭,看著它以停滯的速度變成灰燼……

曉白站在一邊,目光從爸爸的照片上挪開——那照片,就跟這屋裡所有的照片一樣,他覺得他完全不認識!真的,他死活想不起來爸爸,他有多高?胖還是瘦?說話什麼調子?平常喜歡吃什麼,呆在這裡,他不知道該如何傷心……無聊之中,他觀察自己肥大的影子,以及媽媽細長的影子,還有曉藍飄來飄去的影子,一陣淡薄感慢慢托舉著他,並使他飛升到半空,飛在這個安靜得像墳墓,或者說,就是個巨型墳墓的石崗上空。他孤獨地遊弋,一邊拋掉對爸爸隔靴搔癢的追念,在失落中尋找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六人晚餐 6(2)

回程時,他們穿過紀念堂,會碰到那些前來參加遺體告彆儀式的人群,纏著頭布、號啕著的家人,戴著小白花、低聲交談的同事,一群群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姐姐總捏捏曉白的手,一邊饒有興趣地繼續觀察,張開耳朵捕捉人們在空氣中的談話,甚至伸長脖子,扭過頭去,盯著那些拖曳著大哭而去的背影。

直至回到家裡,接下來的好幾個星期,曉藍都會一直談論不休,關於那些擦肩而過的死者們,她有著獨特的記憶力,隨口就能講起一個,家中似乎往來著各路的死魂靈。

媽媽忍耐了很久,終於勸阻過一次,曉藍卻笑容滿麵地反駁:“死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們班的同學可喜歡聽我說啦,我也是可憐他們,他們好像從來不知道人會死,什麼都沒見識過,太膚淺了!”曉藍語氣中帶有某種優越感,好像她開發了一門新學科而她在此領域遙遙領先。

在與“那邊”結交的這一年,對即將到來的清明,曉白在練習簿裡隱約表達了他的疑惑:這一次,媽媽去看爸爸時,當她點上煙,除了報上他與姐姐的成績,會提一下“那邊”嗎?這個,對爸爸而言,應當比他們的成績要重要一些吧。

不過,無須他費心,卻是“那邊”先要上墳,並且,邀請了他們一家同去,說要“介紹”一下。

“什麼?介紹一下!介紹給誰?”曉藍眼睛睜大,眼白像小鴿子一閃。曉白卻晃晃腦袋,內心較為欣賞,這就是“那邊”的風格,那種特有的隨心所欲,以及隨心所欲裡的禮遇。曉白想起女主人的細鼻子細眼,笑容裡的善解人意。他倒是真想被介紹一下了!

媽媽顯得頗不自在,為了穿什麼衣服、買不買紙錢之類的小事情毫無主張,曉藍的臉半掛不掛的,用她的“正確性”拿主意:“穿得講究一點,這樣顯得尊重!”至於紙錢,“那沒必要”!

六個人在丁家的那個宿舍樓樓下會合。久不出門的丁成功把頭發剃了,胡子刮去了,渾身緊了一圈,手上提著把鐵鍬,陌生得像是他的孿生兄弟。珍珍則提著一籃子不知什麼東西,大約很重,身子都彎了,活像個農婦。

大家碰了麵,有些一愣,好像都對對方的裝扮和氣質感到驚奇——這還是他們第一次在大白天、在戶外碰麵,初次共同出行。媽媽要接過珍珍的籃子,後者天真地推搡著,一邊羨慕地打量曉藍與媽媽的行頭。

“沒有車子通到那裡。就走著去!不遠。”丁伯伯很快地到前麵去帶路,一支小型的隊伍,逶迤地跟隨著他。今天他沒有係圍裙,手中沒有陶酒杯,曉白覺得都有些不認識他了,幸好,他的禿頂與紅鼻頭相伴如舊。

走著去,果真是不錯的……春日濃烈,他們漸漸地往北郊的深處去了,柏油路變成水泥路,再變成平平的白土路,再變成不那麼平整的黃土路,空氣也開始稀釋下去了,澀澀的塑料焦糊味之中,開始夾雜著菜花香了,也有風乾大糞的烘臭,臨近小河時,則是潮乎乎的水腥氣……無邪的春日攪和起這些味道,往他們的鼻孔與袖子裡鑽,來自大自然的黏和力像是良性菌團似的繁殖著,起初那莫名其妙的生疏感,被微風一點點吹散了。

媽媽走到丁伯伯一側,放鬆地評價起天氣:怎麼每年的春天總這麼短呢,比如去年,比如前年,比如大前年。

而丁成功的那個“孿生兄弟”,則平易近人地教曉白使喚一把鍬。曉白鄭重地抿著嘴,肥下巴擠成一堆,嚴格地執行那些祈使句:“你揮揮看!”“用左手!”“往下邊拿拿!虎口張開一點!”好好聽著吧,這是否是一種跡象?他們將成為好兄弟!他們這一群,將成為一個真正的家!

六人晚餐 6(3)

曉藍和珍珍沒有交談,她們正一起搭扯著那沉甸甸的大籃子,頗有默契地邁著富有節奏的步子。曉藍的淡紫裙子飄起來,露出纖細的膝蓋。

這%e4%ba%b2和的、近乎是優美的場景,讓曉白快活起來,他輕浮而浪漫地想,這多麼像一場春遊啊,到墳地春遊……他一輩子都不會忘掉的!

路邊的墳地現在開始多了,不規則地四處點綴著,有的長滿野草,有的壘了些磚頭,有的則考究地澆了水泥外圍。

女主人的墳位於野垃圾山那頭。這處垃圾山,曉白早就聽說過,這還是頭一次看到,那遮天蔽日、頂頭立地的廢物雜件脹得他眼珠子都疼,好像整個城市的排泄物都集中到了這兒,一輛破破爛爛的卡車剛卸下一車東西,毫不客氣地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留下一串翻滾的塵煙。野垃圾場的蟲蠅非常之活躍,他們尚未完全走近,就可以看見那一團團肥碩的黑蟲們,四處騰起了又落下了。

曉白與曉藍不禁腳下遲疑了;珍珍卻神氣活現,早把大籃子丟給丁伯剛,十分靈活地在那些墳頭裡左拐右扭,跳格子一般,隻一會兒,她的身影就沒入那些荒草中去了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我們選在這兒之後,廠區好多人都跟著我呢,又方便又省錢。”丁伯伯挺自豪地用手畫個大圈,很高興可以展示這一方麵的權威,他指點著向他們介紹,這裡頭埋的原來是哪個廠的、什麼工種,這個癌那個癌的,或是出什麼意外事故,死時多大歲數……

墳頭可真是多啊,前後左右,撲麵而來,像是一張張臉,像是要出來跟他們打個招呼。姐姐不肯從墳上跨過,因此落在最後麵,表情蒼白,兩%e8%85%bf晃蕩,幾乎不知如何下腳,顯然,她更習慣於在殯儀館那插滿塑料花的地方觀察和談論……曉白看到丁成功瞟了眼姐姐,不經意地放慢腳步,一邊拉起曉白的手,帶著他們姐弟儘量繞著墳頭走。

看,有人關心他了,手拉手,多%e4%ba%b2切!曉白對丁成功湧上無限的感激,他隨即也以照顧的表情拉起曉藍。他們三人的胳膊,形成一條“之”形的僵硬折線,在墳頭上方以各種角度拐彎、變形、移動……

他們最終停在一塊粗糙的水泥碑邊,上麵一列蹩腳的字“愛妻黃明秀之墓”,丁伯伯用手撫一撫:“這是我自己澆的水泥碑,筷子頭寫的字,等快要乾了,才想起來忘了寫她的生卒年月。也沒事,我一直記著……”墳上的綠草長得十分可喜,飄落著些白色塑料絲。丁伯伯用手輕柔地拈開,像替人拈去頭發上的碎線頭,曉白注意到他那表情,跟平常大不一樣。

這當兒,丁成功已經握起鍬,在附近找到一處土源,頗為老練地往墳上加起土來,黑土塊兒滾動著,粗暴地壓上綠草——他們的上墳儀式,是要給墳添一層土,讓墳頭更厚更大。其他人隻在一邊立著,聽任耳邊偶爾掠過風聲。

到底是好年紀,或是沉浸於這不常有的勞作,丁成功竟把那鍬使得煞是漂亮。很快,他熱開了,%e8%84%b1掉外套,又%e8%84%b1掉毛衣,裡麵隻是件汗背心,想不到,一直看他是瘦長瘦長的,其實,身上竟有這麼多埋伏,每舉起鍬來,%e8%83%b8部與胳膊上的肌肉塊一陣陣翻滾移動。

這讓曉白看得極為眼熱,不免沉痛地想到自己宛若女孩的肥大%e8%83%b8部,看哪,這才是真正的“男子漢”,他永遠成不了的……眼神無意間掠過曉藍,吃驚地發現,後者竟也是臉色緋紅,一對眼睛不自在地在墳頭上躲閃,她當真是被這麼多的墳頭給嚇壞了?

六人晚餐 6(4)

曉白感到,他心裡又動了一動,那小白兔毛茸茸的耳朵又拂了他一下。那到底是什麼?

添完墳上的土,就開始祭奠,那個沉甸甸的大籃子登場了:各式各樣的菜,沒完沒了地從裡麵拿出來,攤得滿地,量不多,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