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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魯敏 4216 字 2個月前

味。

裝著上廁所,曉白長久地蹲著,肥大的%e5%b1%81%e8%82%a1在空氣中發涼,他的長睫毛眼睛凝神於馬桶對麵掛著的五六條毛巾,它們硬邦邦的,發黃或是發灰,分布著地圖般的漬跡。曉白逐條研究,突然冒出個怪念頭——要是能確認哪一條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們來使勁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臉、嘴%e5%94%87、大%e8%85%bf,用毛巾上粗糙的顆粒製造疼痛的摩攃……

還有客廳,曉白轉動頸子四處張望。丁家的裝飾櫃,沒有任何裝飾,隻參差不齊地塞著舊油印廠報,誰想要包個東西、墊個熱菜,或是上廁所,就走來抽一張!也有個小書櫃,卻像貨架一樣,胡亂擺放著過期台曆、白線手套、撲克牌、酒瓶子……曉藍曾對此做過評價:敢打賭,在那邊,你休想找到一本書!好像沒有人識字!也真難得。說這話時,她在整理爸爸留下來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圖紙,口氣故意顯得相當之公允……曉白不答理她,他覺得她很討厭,就不能無視這些差異嗎?

當然,兩家有一個共同點:遺像。在等晚飯的無聊之中,曉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裡的女人怪通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視線,如同一道狹小的光籠罩著曉白,顯得貼心貼意,以致讓曉白產生了一種既溫馨又恐懼的錯覺:她比自己的媽媽、比身邊任何一個活著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獨;她還活著,隻是到鄰居家串門去了,等她回來後,她會跟他聊聊關於“%e4%ba%b2密大家庭”這個設想,描繪一下那種情意綿綿、熱氣騰騰的情景。

終於,飯好了,媽媽探著頭,用她那假假的賢惠讓曉白“喊成功哥哥出來吃飯”!其實她這麼一喊,不論誰早該聽見了。但那扇門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曉白用他自己都嫌惡的細嗓門喊道。終於,丁成功把門拉開一道小縫擠出來,然後迅疾帶上門,生怕誰的目光會拐個彎看到什麼似的。

他真瘦真長啊,矮胖的曉白仰著頭,看到他亂發下的額頭上全是青春痘——曉白痛心而羨慕:我沒有的,他都有!

“彆喊我哥哥,不習慣……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結一動,聲音很低。

他竟不願意我叫他哥哥?曉白心裡十分沉重!他隨即說服自己:對的,%e4%ba%b2兄%e4%ba%b2弟,確實不能這樣隨便,那還值錢嗎,還值得他牽腸掛肚嗎?變成一家人哪有那麼容易的!

曉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e8%83%b8中那團茫然的期望全部轉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們從不亂坐,估計就是一張圓桌,也肯定是同樣的局勢——兩大陣營一般,兩個大人頂頭各一個,形成分界線,然後孩子們兩兩對坐。

星期六晚餐的夥食總是豐盛得不可思議。其實丁伯剛一個鉗工,絕對談不上多麼闊氣吧。媽媽的解釋是,一邊把臉朝向曉藍,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隻有兩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會這麼鋪張。

六人晚餐 5(4)

丁伯剛死後,曉白與曉藍談起這些周末晚餐,曉藍提到一個“恩格爾係數”的名詞,大意是,一個人(或一個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於吃喝,這個比例越大,生活質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豬狗吧……但曉白不喜歡這個係數,吃吃喝喝難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嗎?尤其當隔閡的、不夠熟的人們不得不擠在一塊兒相互取暖。

由於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隨心所欲拚湊而成:黃瓷盆、小鋁鍋、不鏽鋼飯盒、印花塑料蓋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這反而為擁擠的餐桌增加了一種豪放的作風,所有那些五顏六色的菜肴們都像在熱烈地歡呼:來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兒,快點,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

大約正是為了響應這最原始的召喚,他們的吃飯,是純粹的吃飯,絕對沒有任何的交談或嬉笑!“吧唧吧唧”,隻有“吧唧吧唧”,他們擠擠挨挨、專心致誌地吃……多少個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動著的胃囊,油膩膩的桌麵,筷子碰到飯碗發出聲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舊電視裡所播發的畫麵,像是凡高的《吃土豆的人》,嘴%e5%94%87的開合中散發出無限的淒涼之情,一種共同努力著但並無改善的困境,赤摞%e8%a3%b8、心知肚明的孤獨……此種景象,延續了兩年多。兩年裡的幾乎每一個周末,都是如此,直至這個臨時家庭宣告解體。

然而,歲月偶爾也會來點遙遠的呼應:十四年後,長江堤壩邊,野草地上臨時攤開的餐布上,伴隨著新死者與新生者,他們兩家再次走到一起,團團坐下,暮色掩映著相互交織的身影,他們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談及擁擠的往事或剛剛過去的災難。

在南方的大部分時間(除了與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陣),曉白總是一個人,對著隻有一雙筷子的桌子,他常常會條件反射地憶及當時在“那邊”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於他理想中的“美滿家庭”!儘管在內容與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與靜默,但從回憶裡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說話,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兩口小酒。他有個專用的土陶酒盅,暗綠色,手感粗糙,這跟他的酒極為般配,他所喝的是簡裝洋河大曲,瓶身上一個翩翩起舞的綠衣仙女。他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長年置於餐桌一角,一到吃飯,他便毫無顧忌擺開架勢,用輕柔而自愛的動作替自己倒上一個大滿杯,約有一兩四五的樣子,然後,慢條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沒有閒工夫跟大家說話。

而丁成功,當然也可以理解,作為一個長期待業“%e7%a9%b4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個晚上隻有這時候可以讓大家榮幸地見到他,但他那兩片有棱有角的嘴%e5%94%87,除了咀嚼絕不作其他功用。

至於珍珍,算了,放過她吧,曉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勁頭兒,在餐桌上總被進一步放大。她旁若無人地咂嘴,她門牙上嵌入了菜葉,她襟前滴上了湯汁,她撅起嘴%e5%94%87對付一個夾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對於語言與熱情的稀缺,空中的視線卻頗為活躍地交叉相接——在練習簿中,曉白把這種現象比喻成他經常做的一種題目“請把合適的詞語用線段相連”——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總克製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剛的酒杯,替他數著,到底,他在喝第幾杯,他總共要喝幾杯,他將在第幾杯醉倒……而珍珍,曉白發現她喜歡盯著曉藍,自得其樂地進行戲仿,後者吃什麼菜,她稍後也夾什麼,隻夾一點點,特彆秀氣的樣子。丁成功的目光在頭發縫裡,偶爾迸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曉藍照例不答理任何人,她緊盯著碗底,不像是吃飯而是在祈禱,在請求老天爺原諒這錯誤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六人晚餐 5(5)

目光最富籠罩性的是丁伯剛,由於小酒的浸泡,他早就從“屠夫將軍”(曉白暗中這麼稱呼他)變成了一個溫柔醉漢,眼神像是寬大的雷達波,每咂上一口,便慈仁地掃視整個大局,而後再以這種掃視作為他的下酒菜——每個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達終點的競技狀態,輕鬆而毫無懸念地醉倒。

媽媽無動於衷,好像她從來沒有做過工程師的會計太太,從來就特彆習慣於這樣一個醉漢鉗工似的,她人造太陽的目光在四個孩子身上沒有熱度地播撒,平衡地照應著讓菜,看到誰的飯吃完了,便及時地站起。

……而所有這些目光之上,曉白捕捉到一些不尋常的東西:對,丁成功和曉藍的目光。不,準確地說,他們之間沒有目光,他們壓根兒不瞧對方一眼,非常絕對,連餘光都沒有。可曉白卻又分明知道:他們正在互相琢磨、挑剔、回避!真的,他敢用他發達的%e8%83%b8部發誓,這絕不是幻覺或想象:他們在以“不看”的方式“看”!

這太神奇了。曉白感到他心頭突然動了一動,像有隻兔子,用它毛茸茸的小耳朵,撓了他一下。

眼神交織著或沒有交織著的無形之網中,曉白快活地吃著,每個菜都好吃極了,他拚命翻飛筷與匙,機械地運動牙齒與腮,鼓勵並縱容自己的胃。在晚飯後期,他的%e8%85%bf不得不更大地叉開來,人往後仰著,汗衫在肚皮上形成豐滿的皺褶,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一個大肚彌勒。∴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丁伯伯那醉眼的雷達,隻要掃到他由衷的吃相,便欣慰舉杯“吱溜”悶下一大口。曉白受到鼓勵,愈是賣力地吃,同時,他替自己不解,這算是在討好嗎?或者說,作為一個胖孩子,在這貌合神離的晚餐上,大吃一頓便是他最大的價值所在?

但這種情形已經不可阻止或更改了,甚至,在大家都差不多放下碗筷之後,在慣性的力量下,他還會發起新一輪攻打,進行某種表演似的,痛快地連夾數塊紅燒肉,又用濃汁泡飯,把魚翻個身吃淨,再把吃不完的炒菜“包乾”掉。最終,巡視著被他清洗得一片貧瘠的桌麵,炫耀般地打一個清脆的飽嗝,一邊滿足地意識到,桌麵上方的眾多視線,包括丁成功的,正為他的壯舉而凝神屏息,驚訝地瞪著他,瞪著一個活生生的飯桶。

從“那邊”回家的路上,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後麵,任何一點顛簸都讓曉白的胃像是在蕩秋千,晃悠著到達一個高點,然後疼痛著下墜,等到了家裡,疼痛更加加劇了。媽媽去燒水,說要給他泡點茶,可曉白一想到喝茶這個動作,就幾乎要捧著胃在地上打滾!

曉藍冷冷地瞧著,有了主意,她拿過來一把牙刷,毫不留情地往曉白嗓眼裡捅。在牙刷毛的刺激下,曉白順利地嘔吐了,吐出很多,各種飯菜味混合著,氣味可怕,像把整個夜晚都吐出來了。一邊嘔吐,看著嘴裡的黏液惡心地拉長,曉白卻感到一絲奇特的愜意。

曉藍拿書掩著鼻子,拍拍他肥厚的、麻布袋一樣的背,嫌惡而不解地罵:“你這是何苦。浪費!”

媽媽遞過水給他漱口,也不表示任何撫慰,好像這一切,隻是春夏秋冬的冷熱交替,是橫在前麵的冰冷河流,每個人得靠自己選擇他渡過的方式。

等到可以坐下來,曉白會打開練習本,把他一直默記著的菜單一一羅列:五香花生米、虎皮青椒塞肉、毛豆米%e9%b8%a1丁、茄夾子、絲瓜炒油條、鴨血韭菜、紅燒豬腳、千張結皮肚豆腐豆芽雜燴……

此後,不管任何時候,出於對往事的悼念或憎恨,曉白隻要重新翻看起這些練習簿,哪怕他正饑腸轆轆,但在這些菜單的提示下,所有那些消逝掉的周末之夜又夾雜著菜肉之香呼嘯而返,喚起來自胃部最深處的脹裂。

六人晚餐 6(1)

對於有亡人於野的家庭而言,清明對年月的分割意義,或許大過新年,故而,這個現象也就可以解釋了——曉白的練習簿,每到清明,便會換上新的一本。

每到清明,他都會絮叨地回憶前麵的若乾個清明,哪怕內容基本重複。曉白此舉,也算是無意中觸到了這一真相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