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手一扣,上官意硬是撐開她的五指,於自己十指交纏起來。
原來他的手也這麼涼啊。
餘秭歸頷首想著,沉重的號角聲自遠處傳來。
“禦駕近了。”上官意推開雅間的窗。
“禦駕?”
全福樓位於鮮花巷與正陽門大街的交彙處,推窗便是寬闊大道,視線極好。
“每年冬至,大魏皇帝都會自正陽門出皇城,取永定門裡的圜丘祭天祭祖。看著日晌,禦駕該從圜丘反悔了。”上官好心解釋道。
怪不得街頭巷尾都擠滿了人,沿街酒樓的窗戶一應打開,虧她還以為京師人習慣早起,原來是想占個好位子一睹天顏啊。
隻是,黃色的帷幔遮天蔽日,銀甲長刀的禁軍占據了主道,除了全福樓這種四層高樓,一般的百姓怕是連禦駕的一角都難以窺見。
順著她的目光,上官意微微一笑:“秭歸實在想,既然什麼都看不到,那些人為何還要爭相前來,可是?”
秭歸頷首。
“‘聞龍鳴,行大運;見龍旗,祖宗幸。’京師百姓對此深信不疑。”看著樓下擠成一團,仍覺得值得的人群,上官徐徐道。
聞言,她下意識想要握緊那團觀音土,卻忘了掌心是他,能抓牢的也隻有他。
“龍旗!”
巷子裡不知是誰喊了聲,人群騷動起來。
晨光如連街的黃幔一般,百餘麵紫金龍旗映襯其中。旗幡之後又象車七頭,巨象身披彩織足有兩層樓高,挾車衛士皆紫衫帽子,手持長鞭。獵獵鞭響,混合著鼙鼓響徹在正陽門大街上。
“回避!”
街頭巷尾的百姓全都跪在地,酒樓的窗子也悉數掩上。
“回避!”
五輅車馬,五色介胄,騎馬的武士延綿幾裡,走了好一陣才見禮服正裝的百官。
“明明是五品官,卻不能隨駕祭天,覺得遺憾麼?”窗後,上官看向她。
她微地一哂:“說來好笑,大明門裡與我交流做多的是千步廊的地磚,這個官不做也罷,隻是不能讓旁人做了去。”
攏緊五指,上官將她抓牢。
窗外閃過一麵鬥大的旗幟。
“果然如此。”黑眸裡閃過一絲了然。
見她蹙眉看來,上官將窗子的縫隙推得更大,隻見巨旗之上繪有山川,祥雲之中盤有巨龍。
“隻有四爪,為次黃龍旗。”凝著旗麵,上官道,“五爪為龍,四爪為蟒,這是君臣的區彆。看來此次祭天為百官代行,那輛禦車是空的。”
空的?
聖德帝好大喜功,極愛大場麵。聽說久久未決的伐蜀之戰,便是源於皇帝的這一癖好。而今圜丘大禮,卻以百官代行,這說明什麼?
而這些長俯不起的京師百姓,又有幾個知道,他們跪的是一輛空車,跪的是一群豺狼。
念念著,她俯視街角,忽然一雙熟悉的老目撞入眼簾。
“師傅。”
王叔仁微微抬頭,前額沾點土跡,在畏懼跪伏的百姓中顯得格外突兀。
師傅再看龍旗。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到師傅看得如此專注,專注得令她心頭一跳,下意識攥緊了右手。
“待會去拜見你的師傅吧。”
“可以麼?”她就怕被人盯梢,連累了師傅。
見她有喜又憂,上官的心頭難以抑製的發軟。“今日冬至,沒人會注意。”
他如此保證著,卻沒想到王樹仁的老目同時落入了另一個人的眼中。
“你家老爺?”
巷子裡,王叔仁將十一護在身後,戒備的看向前來送貼的青衣仆人。
“是,我家老爺請道長過府已敘。”說著,雙手奉上一張鬆江五色蠟箋。
王叔仁打開一看,額間倏的暴起。
好猙獰啊,一定是舊日債主,欠款欠銀,否則師傅斷不會如此生氣。
十一揣測著,眼珠小心翼翼地向貼上地墨字溜去。還沒看清,就見名帖啪得被合起。
“帶路!”拔腳欲走,王叔仁忽然想起身後的“尾巴”。
老目沉凝了片刻,他掏出錢袋遞給十一。“方才為師看見阿歸正往這邊走,你在這裡等著,若她問起,你就說為師訪友去了。你們切去玩兒,晚些時候師傅自會回家。”
當餘秭歸到時,巷子裡隻剩下十一。
“師兄,師傅呢?”
“師傅訪友去了。”手捧著錢袋,十一楞楞地看著巷尾。
娥眉一皺,她急急欲尋。
“慢著。”上官拉住她的手,望向十一,“尊師可是自願前去?”
“嗯,師傅看起來有些生氣,但有不是被逼迫的那種,而是…而是…”娃娃臉有些苦惱,半響才恍然大悟道,“對了,就像是七師兄和八師兄吵架的那種生氣。”
“原來是他。”
“誰?”師兄妹兩人看向上官,異口同聲道。
“當年敏懷太子有少師少保,文武兩位老師。這兩人隨星星相惜,卻見麵就吵,在當時也算是一樁趣聞。”
“那位少師可信麼?”她還是有點擔心。
王叔仁之所以留下十一,多少對那為老友還是忌憚的,畢竟十年過去了人心變了多少,沒有人知道。
上官並沒有說出心中所想,隻道:“荀少師是你們八師兄的始祖。”
秭歸還未深究,就聽十一好奇道:“哎,那師傅和八師兄的始祖究竟有什麼仇啊?”
關於這點她也很想知道,畢竟師傅並不是一個脾氣向來不錯,能將他當爆竹點的人啊。
兩雙眼齊齊看向早他們出生許久的某人。
“據說是美男子之爭。”上官意悠悠道。
哈?
見她難得眼睛%e8%84%b1窗,上官笑得春眸蕩漾。“恰似含山流水之態,訪如銜遠淩絕之姿,這兩句當年京師就是用來形容少師少保地詞句,你們不知道麼?”
嘴角輕顫,餘秭歸還未開口,就聽十一悲憤大吼。
“騙——人——”
歲月靜好。曾記得青蔥時候。
前敏淮太子少師——荀禹(字仲華),躺在藤椅裡悠悠想到。
突然就聽走廊上腳步憤恨,一如數十年前的太子府,書房的門被人狠狠拍開。
“荀三粗,你下的好帖!”
荀少師頭也不回,輕鬆躲開軟綿綿的一擊。
“這位道長。”仆從顯然沒見過這麼暴力的老道,在一旁擋也不是,不擋也不是。
“好了,你們下去吧。”荀少師站起身很具危言的鄉侯擺擺手。
待下人退離,房中隻剩兩個老頭時,他轉過身。
“元……”後麵兩個字卡在喉嚨裡,清矍的麵皮難以抑製地抽搐,而後爆出大笑。
“哈哈哈哈——”
院子裡,仆從的頭被吹歪,架子上的八哥應聲落地。
撿起一擊不中的名帖,王叔仁卯足全力,向著那個笑得%e9%b8%a1皮疙瘩調滿地的老頭狠狠二擊。
臉部蓋著紅印,荀少師指著王叔仁又是一陣抽搐。
“說話。”王叔仁鳩占鵲巢地坐在主位上,自顧自的倒了杯茶。◤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你…你…你,怎麼變成這樣,報應啊!哈哈哈~”
王叔仁白了一眼。“你以為自己好到哪裡去?”
荀少師自豪地梳了梳自己的美髯,而後鄙夷地看向王叔仁下巴上那稀疏的幾根毛。“這就是差距。”
王叔仁鼻子一哼。“五大三粗地武把式。”
“嫉妒。”荀少師一針見血。
“也不指導誰嫉妒誰。”王叔仁不屑。
“自欺欺人。”荀少師再來。
“喲,會拽文了。”
綿裡藏針,正好戳到了荀少師的痛處。
“王元寶,彆以為讀過幾本書就能呼啦上樹。年輕時見到你那張小白臉就想揍,現在看到你這張樹皮老臉,老子的拳頭又癢起來了。”
“武夫,莽漢,君子不屑為伍。”
“君子?少頂著臉皮放%e5%b1%81!外麵人不知道,老子還不知道不,你小子貪財、記仇,借你一格同伴都能記到下輩子!”
“還好刀兒跟著我,要是長在你身邊,還不知道變成什麼樣!”
仿若回到當年,太子府裡梨花蹁躚,一文一武麥芒對針尖。
這時候總會出現一個青年。
好了好了,兩位先生。
絲毫不在意兩人的無禮,那人的臉上是毫無芥蒂的微笑。
轉眼間梨花已逝,一彆經年。
四目相對,那時風華不再,含山銜遠垂垂老矣。
“老了。”荀少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倒是他從未老過。”王叔仁沒有說是誰,可荀少師卻很明白。
兩人默默了半響,荀少師先歎了口氣。“沒想到你還活著。”
“這話也是我想說的。”
聖德帝即位後,不僅是死了幾年的五絕,連荀少師都沒逃過朝堂暗箭。一夜間,奪取少師、一等爵、震國將軍的名號,就此放逐出朝,回家養老。
“老夫原以為,輔佐今上禦宇有功,刀兒回京便指日可待,沒想到……”荀少師喉頭微澀。
“仲華,是我對不起你。”王叔仁低下頭。
荀少師搖了搖頭,伸手指了指王叔仁的老目,在指了指自己的。“都怪這兩雙老眼,誤將毒蛇當成了駿馬,嘔心瀝血地調教。。”
“仲華一語中的。”王叔仁亦是苦笑搖頭,“當年太子請你我教導三皇子,我原以為這孩子既是太子最%e4%ba%b2近的弟弟,多少沾染了太子的仁厚,必不會走偏路的,哪知道…哪知道……哎!”
“我早說過三皇子雙目不正,可你不信,說什麼善教者以不倦之意須遲久之功。若將三皇子教養成才,必能對太子大有助益。”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麵對荀少師的指責,王叔仁俯首認罪。
厭煩地將茶倒掉,荀少師輕車熟路地從塌下取出一壇酒,一人一盞斟得滿滿。
“如今想來三皇子對太子殿下少有兄弟之情,多為嫉恨之意。從你無絕的滅門,到我將軍府的沒落,再到先帝政令的廢除。元寶你也知道,先帝臨朝後期,多是太子監國。不論是收留災民的流民坊,還是收留鰥寡軍屬的養濟堂,亦或是與江湖人和平共處的慣例,這些都是與民休息的仁政啊。結果呢!”荀少師仰口喝乾,重重落下酒盞。
“全被推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