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還你。
頭頂天色蒼冥,殘陽似血,暮霞如緞,是誰於無際蒼穹之上潑墨揮毫,筆走龍蛇。
紫宸殿燃起了迷疊香,眼前影像跳躍,模糊的,裊裊升騰的白色的影。
又是這樣相似的夢,夢境裏一雙烏溜溜的眼,一襲和煦如風的笑,她張開雙手,舒展身姿,那白紗衣帛散開來,微張的襟口露出一小片瑩白如雪的肌膚。
她張開口,闔動雙唇,“我愛你……”
飄渺如雲,若有似無。
他伸手去,她卻化作了煙塵,轉瞬不見。
他舌尖仍殘留著她唇上的味道,花瓣一樣甜蜜芬芳。
他睜開眼,隻看見灰色的穹頂與暗紅的梁柱。
橫逸翻過身,負氣似的扯散了罩袍,片刻依然覺著悶熱難當,便將衣襟一把揉亂了,露出略有些瘦削的%e8%83%b8膛,淙淙暖香流過,惹來喉頭幹澀,便拍案喊道:“小德子。”
幔帳曳地,垂尾小鈴玲瓏輕響,素手穿花,有美飄然入夢。
擡眼望去,便見美人淺笑,環佩叮咚。細品來,花容月貌不足比,頭上長樂髻,腰間玲瓏索。翡翠青雲肩,月牙白襟袍,素白攏紗腰裙,猶然百花叢中來,自有一番嬌柔%e5%aa%9a態。
“聖上渴了?”她提起裙角,便要去取水來,一步踏出,悄無聲息。
橫逸一手攬過眼前楚楚纖腰,白香驚呼,栽倒在他懷裏,橫逸手中捏著她側腰,口中念叨:“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
白香軟軟去推他,側過臉,麵頰暈開緋紅花朵,嫣然若錦。
他本俯下`身,欲攫下那一抹嬌%e5%aa%9a,卻又停下,吶吶問:“若愛,便在乎,若不愛,便無心無妒,是麽?”
白香坐正了身子,瞧著他晶亮卻疑惑的眼,宛然微笑——真像個孩子,教人不由得心疼起來。
這微酸的心跳,是不是叫做怦然心動。
“是啊。女人生來心小,大度隻說全然由得男人賣弄。若她當真心裏有你,便忍不得與旁人分。”
橫逸點點頭,又似低語,“她怎還不來搶我呢?”
白香眼珠一轉,便又嬌笑道:“興許是還未曾上心呢?畢竟,皇上萬聖之尊,後宮無數,她……大約是覺著沒甚了了。”
“是這樣麽?”他轉頭,挑眉看她,她點頭,他便笑,清朗如星,“年節近了,你要什麽賞呢?擡你做婕妤好不好?”
白香跪地謝恩,橫逸卻捏起她下頜,笑笑說:“好生聰明的女人。”
她隻覺得教那笑容澆了一身冰涼徹骨的水,連骨頭都在顫唞。
慈寧宮。
太後問:“你又何苦同那上不了台麵的女人計較,等皇帝興頭過了,她再如何,豈不隨你?”
青青蹙眉,癟癟嘴,撒嬌似的說道:“母後不知道呢,這日子,著實難打發。”
晝夜輪轉,青春苦短。
夜來掌燈苦讀,卻無紅袖添香。
青青放下筆,有些疲倦地揉著眉心,“嬤嬤是宮裏的老人了,這事我想著,由嬤嬤出麵最好不過。”
南珍嬤嬤道:“是,做到什麽程度呢?”
“自然是小心翼翼,卻又不慎讓皇後的人知道,白香身後,有人撐著呢。”青青蹙眉動了動肩頸,萍兒便上前來伺候,“名目自然是出自左府,相爺可憐白尚書孤女,遣人宮中打點,處處照拂,阿彌陀佛,真是菩薩心腸!”
燈芯一晃,屋子裏一明一滅,霎時陰冷起來。
“皇後不急,程家人也該著急了。”
年節方過,白香便被升作婕妤,正三品,入延福宮,太後默許,皇後寬仁,之後便是光膺聖眷,椒房獨寵。
一時街頭巷尾朝堂後宮皆有談資,小女子一步扥天,橫來豎往,了了幾筆,又是一番秘聞軼事,風流野史。
青青對於橫逸的欣然配合萬分滿意,恰時程將君與左相爺為得出兵蒙古一事吵得不可開交,程將君自然主戰,既然蒙古鐵騎年年南下,不如主動出兵,左相爺卻道糧餉不足,開戰不吉。
青青樂的開懷,冬未散盡,便已裹上厚重大氅,往隆凈寺探春去。
才至半道,便紛紛揚揚飄絮似的落雪,萍兒勸她回去,青青卻擡頭瞧著天空,灰藍蒼穹,落的卻是幹幹凈凈的雪。
青青接過嘉寶遞上來的拐杖,拉著萍兒說:“今日不乘車也不騎馬,偏要自個一步步走上去。”
萍兒隻得嘆氣,有時人總愛折騰,折騰自己,也折騰旁人。
待青青走入寺裏,桃樹枝頭已有星點嫩綠,遠遠望過去,便於冰雪白霜中,窺見怦然欲出的勃勃生機。
酥軟雪花落在睫毛上,瞬時又化作了水,落下來,模糊了視線。
青青仿佛瞧見,殘漏廊簷前,桃花新枝後,漫天大雪烽煙彌漫,仿佛大漠沙海,長河落日,堅毅不破一道豐碑。
他站在雪裏,瞧見傘下微笑的青青,不知該如何回應,猛然間轉開臉去,身子還立在雪裏,一襲粗布白衣,癡傻莽撞。
青青接過萍兒手中娟秀小傘,八十四骨,紫竹柄,傘麵畫滿了春日桃花,雪落下來,沾在桃花花蕊間,又是一番冰肌玉骨好顏色。
趙四揚終是擡頭來,望見一汪春色,迎麵來,步步近,粉麵含春,雪中獨美。
她舉高了傘柄,將傘分與趙四揚一半,那一朵雪中桃花便舒展開來,柔柔籠住傘下男女。
春雪仍在簌簌地下,大地寂寥無聲,偶有風過,仿佛也夾帶了傘上桃花香,垂首時,有暗香盈袖,雪染冷香,隱隱攢動。
青青瞧著他一肩軟雪,纖長睫毛上還掛著未曾來得及劃去的雪片,不由得掩嘴一笑,“下雪天,白狗身上腫。”
趙四揚瞧了瞧自己一身白衣,再看看青青,也不作氣,隻接口道:“黃狗身上白。”
青青一楞,隨即瞥見自個藏在墨黑大氅裏的淺金色罩袍,板起臉來,“你好大的膽子!”話音剛落,趙四揚便朗聲笑起來,青青也藏不住笑,隨著他響亮聲線,一同於傘下輕笑。
“大人來寺裏敬香麽?怎不見令堂?”
青青問,眼角眉梢還存著笑意,那笑暖心暖神,仿佛霎時間桃花開遍,小百花碧桃,大白花碧桃,五色碧桃,千瓣桃紅,垂枝碧桃,壽星桃,紫葉桃,綠花桃,百種千種,萬紫千紅,嫣然百%e5%aa%9a,如驚鴻照影,西湖瀲灩。
不不不,桃花再美不過點綴,怎敵她輕顰雙黛螺,含笑淩波眼。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滿心滿眼都是她,是了,偏就是她。
“不,我孤身來看桃花罷了。”
青青往那一片星點小綠看去,疑惑道:“桃花往何處去了?”
趙四揚不在意地笑了笑,說:“所以我在等。”
“大人等了多少時日?”
“不記得了。大約是一朝春秋,興許已是許多年。”
他擡眼望著一色白雪,兀自沈靜,仿佛青青已不在身邊,他兀自沈醉,於春山春水春色間,收攏來,他等待多年,無處可尋的夢靨。
他這番模樣,著實令人討厭。
青青皺眉,嗔道:“我看你是教那桃花妖迷了心智。”
趙四揚回過頭來,望著青青,笑笑說:“我想也是,掃地的小沙彌也這麽說我。”
天邊密雲重重,一顆被悶死了的心,爛在無人遇見時。
“你在等我麽?”
趙四揚瞠目,惶恐不安。
青青笑起來,得意道:“你是在等我。”
趙四揚張口欲駁,萍兒卻近身來,踟躕不言。
青青道:“你隻管說便是。”
萍兒應是,道:“府裏來人了,皇後娘娘請您進宮去。”
青青挑眉,帶著挑釁看著趙四揚,“白香……真是命苦呢。”
趙四揚皺眉看著她,青青本以為,他要為白香開脫,卻聽他開口,沈聲道:“你可是,傷心了?”
青青莫名惱怒,一把推開他,恨恨道:“不關你事!”走幾步,又回來,將傘柄狠狠塞進趙四揚手裏,他寬厚粗糙的手掌,幾乎可以將她的包裹起來。
“別等桃花了,等著還傘吧。”
便就一跺腳,跑開去。
趙四揚擎著八十四骨紫竹傘,於茫茫春雪中,默然微笑。
初春雪,桃花傘,美人淚,翩然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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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
濃艷宮墻後,皚皚白雪前。
枯藤,老樹,昏鴉。
斷腸人家。
寒鴉的淒厲叫嚷,如同女人尖利血紅的指尖,將雪後潔凈無垢的天空劃出一道道深刻猙獰傷痕。
新鮮粉嫩的血肉盡情向外翻著,快樂像一張嬉笑的嘴。
手邊的茶盞泯滅了最後一絲熱氣,懨懨伏下`身子,匆匆做了告別。
青青微笑,漆黑眼睛裏映著程青嵐淡漠卻高傲俯瞰的姿態,“娘娘隻需愈發寬仁德讓便是,外頭的事情自有臣妾代勞。”
“如何寬仁?”程青嵐問。
“婕妤娘娘一直想著替父親翻案呢……娘娘何不幫她一把?”
程青嵐一楞,隨即了悟,勾起唇,劃開森冷笑靨,“蚍蜉撼樹,終究徒勞,白白賠上性命,又是何苦?”
青青低頭,輕聲感嘆,“娘娘菩薩心腸。”
春去春又回,花開花又落。
不知疲倦的花,與女人鮮活明亮的容顏,終將被泥土掩埋。
從不奢求不可能得到的。
青青看著程青嵐,看著她一身雍容鳳袍,微笑,微笑,微笑的皮囊下,酸楚滾燙的眼淚磅礴叫囂,喉頭湧上來一股一股酸澀,吞下去,咽下去,往死裏摁下去,她繼續笑著,腹中眼淚裏都是微笑。
這道理,她明白,也明白得比誰都深。
帝後之間的縫隙,她願化作渺小塵埃,既卑微又忐忑地鉆進去,仰頭看,一片空茫。
帝後之間裝的是天下,這天下沒有她。
她是什麽呢?
青青自覺明慧,卻從不曾了悟。
不敢,不能,不想,不願。
其實什麽都不是。
斜陽拉長了影子的孤獨,厚重大門吱呀呻[yín],久久閉合不得,仿佛一雙枯槁的手極力挽留,茍延殘喘,綿綿不休——隻因被風高高撩起的裙擺太嫵%e5%aa%9a,太妖嬈。
掌燈。
夕陽滅了,天黑了,睽熙宮亮了。
三日後,萬歲欲為白尚書翻案一事傳出宮墻,朝堂間一時沸反盈天。
爭吵,構陷,參奏,毫無結果。
橫逸瞧著一摞一摞奏章疲憊撫額。
皇後一招以退為進,事情不再僅限於後宮重圍,現下已有無數言官口誅筆伐,將白尚書一家罵了個通透。
兵部尚書白顯言貪汙坐獄,流放三千裏。
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