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事,原來當真構陷,而今事端挑起,自然有人恐懼東窗事發。
青青。
借刀殺人,好生犀利。
橫逸閉上眼,那些影影綽綽便襲上心來。
青青。
他念出這個名字,卻覺得如此遙遠,仿佛山長水闊萬裏之遙,一切猶同鏡花水月,粼粼波光捧起了她的笑,破碎卻美好得教人心疼。
他不知道旁人是否有過這般感觸,愈是抓不住的,明知是抓不住的,便偏想要搏上一把,想要證明與眾不同,想要證明卓越出眾,直至走到後來,後來站在高點,回頭看,其實都不是。
不過是愛上一個人,也想讓她愛著自己。
想要日日相見,盼望分離永不到來,白晝太長,夜晚太短,來不及擁抱纏綿,來不及說愛你永遠。
他的癡他的狂,他所有犯過的錯,不過是執著的一種。
青青。
青青不會知道,他念出她的名字,心便滿了,滿的溢出來,流遍周身,四肢百骸都是甜。
他隻想愛一個人,不在乎她是誰。然而等他彌足深陷,才恍然憬悟,原來她是禁忌。
身邊傳來細小響動,橫逸睜開眼,宮燈拖長了女人纖柔的影,白香端了羹湯來,笑容是一貫的清麗動人。
“聖上早些休息吧。”
橫逸抓了她的手,在掌心揉捏,略有些粗糙,但勝在綿軟,柔若無骨,他瞧著她手背上一道細小疤痕,笑笑說:“滿朝堂都在議論你家的事。”
又問:“這疤怎來的?”
白香另一手覆在橫逸手背上,“那時父親落了罪,妾帶著弟弟妹妹,連燒水都不會,端不住鍋,便不慎燙了手。”
橫逸細細去撫那一道粉紅痕跡,溫熱的觸感熏著她,她忍不住想抽開手,卻遇上橫逸含笑的眼眸,他擡頭看她,“還疼麽?”
如鯁在喉,她說不出話來,待到他低頭,才默默流下些許眼淚來,隨即又拭幹了眼角,那雙杏眼仍是黑白分明,仿佛一切傷心難過或是感動撫慰都不曾發生過,她仍是笑著,像一尊玉雕,晶瑩剔透,卻是通體寒冰。
又聽他低聲呢喃,“青青為朕擋過一劍呢……”他笑起來,又是一派孩子氣,“一定很疼,疼得一輩子都記得。”
白香的心沈下去,笑容卻愈發美,這美麗,太過淒厲,總讓人不忍卒讀。
“你不怕麽?這樣多的人對付你。”
她回過神來,答:“妾不怕,萬事先有聖上。”
橫逸說:“不怕朕獨獨將你推出去?”
白香略作吃驚模樣,反問道:“聖上又要先低頭麽?”
“不。”他皺眉,脫口而出,片刻又停歇,嘆息道,“可是朕心裏苦得很。”
白香問:“您為何不能將她當作三千粉黛其中之一呢?”
橫逸想了想,便說:“因她本就不是之一,她是青青。”
是唯一麽?她聽著,在心底冷冷地笑,“可是您能給她什麽?名分?地位?錢財?或是應對過後宮佳麗之後播出的閑暇時的愛,所謂獨予她一人的愛?”
橫逸皺眉瞪著她,她這才覺失言,忙跪下請罪。
橫逸又擺出威嚴姿態,擡手道:“這回且饒了你,莫再有下一回,好了,你下去吧。”
白香磕頭謝恩,默默退出精巧殿閣。
其實她還有許多話未曾說出,比如,“你也要對她說,今生唯獨愛你一人,其餘不過點綴。”
比如,你什麽都可以給她,除了名分。
比如,你說過多少廉價的泛濫的我愛你。
比如,妾隻瘋這麽一次,隻允自己問這麽一次。
她心中冷寂,原來男人都長著同一張臉孔,何必為他傷心難過。
蒼穹自倨傲,冷月獨徘徊。
她笑笑說,目的從不在此,何必徒增煩惱。
愛是什麽呢?
是一輪高照的月,是一團熊熊的火,月變幻,火灼手,看上去美好罷了,但也隻需看上去美好即可。
二月二,龍擡頭。
午睡懶起,青青瞇著眼問萍兒:“傘……還來了沒有?”
萍兒搖頭,答:“沒有。”
青青又問:“桃花開了沒有?”
萍兒仍是搖頭,“還差著月份。”
青青轉過身子,閉上眼,剛一小會,便又睜開,問:“人呢?”
萍兒臉上帶著笑,說:“癡人傻等。”
這一回,青青卻不再笑了,她蹙著眉,仿佛深思,腦中卻一片空白。
漸漸回想起當日畫麵,他立於枯枝雪地間,遠遠站著。
她站在紫竹傘下,遠遠看著。
後來,便到了一處。
再後來呢?
青青起身,望著墻角一樹委頓了的梅花出神,“去寺裏。”
萍兒楞了楞,隨即利落收拾起來。
雪化了,腳下是一叢一叢泥濘骯臟的雪水,從潔凈到臟汙,原來都是必然,如我生臨此世,便註定被汙染被撕裂被戳傷,沒有理由,都是神定。
風很冷,趙四揚站在風裏,手中拿著八十四骨紫竹傘,瞧見青青走來,他便笑,說:“傘還你。”
青青不接,萍兒自覺落在後頭,青青說:“風這樣大,你站在院子裏做什麽?”
趙四揚問:“你冷麽?”
青青仰起臉看他,眼淚便溢出來,一眨眼便又沒了,恍恍惚惚,晶瑩透亮,“嗯,很冷啊。”
趙四揚慌了神,忙說:“你別哭,早知道我該親自送上府去,免你受寒受凍。”
青青走上台階,“你不是書生許仙,我也不是千年白蛇,一把傘不過就是一把傘,給你了也不見得非得要回來。”
趙四揚道:“那你為何上山來?”
青青擡腳跨過門檻,走進佛堂,又回頭來,瞧著一臉不自在的趙四揚,理所當然地說:“我自然是來拜神,怎麽,大人不允麽?”
趙四揚拿著傘,緊緊攥著傘柄,也跟進來,“我隻見你來瞧桃花,不曾見過你拜佛求願。”
青青繞著佛堂走上一圈,細細將那慈悲佛像一一看過,笑著說,“是啊,我不信。”
又道:“我隻覺得佛祖可憐,世間人,大都貧困潦倒饑寒交迫或是痛苦不堪時才想倒尚有佛祖一說,可憐我佛,看盡世間苦難,卻連七情六欲都不曾嘗過一星半點。”
趙四揚疑惑,“你既不信,又來求佛?”
青青走近了,揚眉,淺淡笑容,艷若桃花,“啊,我方才說謊呢。”
趙四揚便笑起來,說:“原來你專程來瞧我。”
“是了,隻怕我不來,有人還要日日等下去,倒成了隆凈寺一景。”
趙四揚的笑容,溫暖得像一輪朝陽。
不知不覺,青青便也隨他彎了唇角,甚至不知道,為什麽微笑。
但似乎非常快樂,是的,快樂。
青青的世界裏,多久不曾出現過快樂這個詞,單純的,透明的,帶著兒時追逐嬉鬧的聲音,夾雜著某種看似癡傻的勁頭,莫可名狀的純白的快樂。
趙四揚說:“你不要再傷心。”
青青說:“傷心與否不是我能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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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四揚說:“如果……如果他總讓你傷心,便不值得你為他傷心。”
“他不值得,難道你值得?”青青習慣性地揚起嘲諷的笑容與嘲諷的語調,但趙四揚防守嚴密刀槍不入。
“我不知道,但我願守著這片桃花,等你。”
你一回頭,便能看到我。
求你,一回頭,先看見我。
趙四揚的手心裏已然滿是冷汗,他克製著,令自己不顫唞不畏懼,抖擻了膽子說出來,即便她是有夫之婦,即便她是皇帝的女人,也要說出來,他不願就此夭折辜負了愛情。
他不知哪裏借來的膽子,抑或是她的眼睛太美,佛像太肅穆,天氣太冷,寒風太吵鬧,其實隻有一個理由,他愛她,便使所有的勇氣與執著都有了出口。
而青青在這一刻,突然覺得幸福,被捧在手心的幸福,不是橫逸居高臨下的霸占似的欲望,是被細心嗬護,被珍之重之的滿足。
原來,原來愛是無所求,無所欲。
遠遠看你一眼,已是上天對我最大的恩賜。
青青說:“這太冷,下山逛逛吧。”
趙四揚自然點頭,外頭是大晴天,風依舊冷,他緊緊攥著傘柄,說好要還,卻又舍不得,舍不得斷了她再來的由頭,雖然這借口在旁人聽來不過笑話,但那又如何,此刻她在他身側閑閑信步,並肩而行,沒有人來打擾,一切靜謐無聲,不,仿佛有流水伴奏,美好得猶似末日前夕。
風吹動她鬢邊發絲,他想伸手去,拂開她耳邊亂發,卻攥緊了拳頭。
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多麽怕一個不慎,便驚擾了她,唐突了她。
韶光流轉,歲月靜好。
愛與快樂,原來一切簡單如斯。
☆、貪歡
街市喧囂吵鬧,青青與趙四揚並肩走著,身旁人影攢動,無數張麵目模糊的臉孔,影影綽綽的混亂間,卻整齊劃一地宣告著他們廉價的快樂。
青青瞧著台上人拙劣的戲法,忽而有小童莽撞,匆匆從兩人之間穿過,青青被擠開,趙四揚忙伸手抓她,原先本是觸到她手背,卻又閃開去,最後隻拉著她袖口,“人多,莫走散了。”
青青垂目不語,不過順著袖子被拉起的弧度,一溜煙爬上他寬厚手掌,悄悄將手塞進他掌心。
粗糙而溫暖。
人潮熙攘,青青被周遭嘈雜聲響侵染,心中也變得喧鬧起來,滿滿都是卑微而粗糙的快樂。
走幾步,他的手心沁出汗來,染她一手濕濕黏黏,如潮汐如露水,橫豎都是美好詞匯。
前頭迎來一座外搭的戲台,未曾洗盡簾布被風卷起來,連帶著粗布上一大片臟汙。
細心聽,那咿咿呀呀纏綿著的,是高閣戲台上腰肢曼妙的青衣戲子,一曲往昔懷,將聽戲人的心丟進玉溪樓才揭壇的梨花春中,絲絲縷縷,醉夢浮生,挽就一世風流,繾綣情懷,全戀斜風細雨中,美人執傘,朦朧畫卷,妙不可言。
一會罷了,又換白衣女人淒涼垂淚,撕心裂肺。
青青便問:“唱的是什麽?”
趙四揚答:“竇娥冤。”
被過往人群掩蓋,青青全然將身子依靠在趙四揚身側,懶懶問:“可是沈冤昭雪了?”
趙四揚托著她,又緊張又安逸,“末了便該是六月雪了。”
“啊,還是看戲好,白臉曹操,紅臉關公,一出場便知誰奸誰好,奸人自要得意一番,好人總要受辱一道,末了仍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奸人該斬便斬,該剮便剮,阿彌陀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