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想要一個孩子,一個隻屬於她的人,一個可以永恒依靠的人。
青青心底深處巨大的不安驟然湧現,她含著難言苦楚,將元恩送還奶娘。她這一生,大約都不會有這樣的經歷——以無可比擬的磅礴無期的愛,無私無畏地守候一個生長在她體內的生命。
她做不了母親,他不會允許。
嘉寶丫頭進屋來,“公主,宮裏來人了,請您進宮一趟。”
青青有不祥預感,回頭,蹙眉道:“哪一處來的人?”
嘉寶道:“閑安王爺宮裏的大太監來傳的話。”
青青一楞,閑安王爺,真諷刺。
承賢出事了,青青腦中轉過可怕念頭,心緒繁亂,她喚了萍兒,又扶住嘉寶的手,“進宮去。”
青青見到一具屍體,冰冷的,灰白的屍體,承賢雕零卻艷麗到極致的身體。
黃花梨木小圓桌上擺著一杯通透晶瑩的鴆酒,白釉酒杯,柔%e5%aa%9a線條,呼之欲出的迷離香氛,死亡邊沿壯烈旖旎的美麗與瘋狂。
她看見一張傾國傾城的麵孔,如同昨夜秋雨中雕落的秋海棠,蒼白地描繪著他已逝去的生命。
青青低下頭,%e5%90%bb了%e5%90%bb他柔軟灰白的唇,安靜地半躺在他懷裏,粉嫩的唇角,蕩漾開一朵細小透明的花兒,水光瀲灩,隱約難尋。
“你走了……我一個人……剩下我一個人……”
……
“下輩子,你來做妹妹吧。”
……
“我來疼你愛你,寵著你,溺著你,讓你快樂,讓你……幸福……決不讓人傷你半分,我保證。”
……
“我們拉勾。”
她去勾他冰冷的小指,緊緊纏住,急切地想將體溫傳遞給他。
“拉過勾勾,再不許反悔。”
……
“對不起。”
……
院子裏,白海棠一朵朵相擁著開放。
青青拔了頭上鳳頭釵,遠遠丟進小池塘裏,“咕咚——”那釵便被淹沒無蹤,如同承賢的生命,終究要被時光湮沒,到時,連她的記憶都變作一團模糊白霧。
承賢死了,她這樣告誡自己。
她攫下一朵怒放中的白海棠,淡青色的汁液染綠了指尖,像血,她幾乎可以嗅到指尖濃重的血腥,像一場甜美安詳的夢,夢中白雲擾擾,蒼穹如幕,眼前瑰麗坦途,徑直走向怒放的死亡。
月牙白輕紗飄渺,白海棠如泣如訴,她如天邊浮雲,隻需輕輕一觸,便會散去。
勤政殿,橫逸擡起頭,便遇見一簇純白花束,梨蕊白,梅花香,襯出花下人烏發蟬鬢,煙視如絲,一雙如水明眸,一對青黛娥眉,兩廂淒迷淚光,滿地寂寞繁花。
她跨過門檻,走進殿內,白霧似的裙角揚起又落下。
她朝他笑,他放下筆,皺起眉,他不喜歡這樣笑著的青青,她離得他這樣遠,他不能容忍,她在他掌控之外,拈花微笑。
“你殺了他?”她的聲音很輕,輕的仿佛不曾存在。
一切不過虛妄,你虛妄的掙紮與痛苦,都是鏡花水月,空虛夢幻。
“你在質問朕?”
橫逸眉頭皺的更深,眸中已有怒光閃過,冷冷睨著她。
青青垂下眼瞼,恍然間,自嘲地笑了笑,“你殺了他。”
她轉身向外,不出三步,便如意料中的,被拉回橫逸懷中。
他以為她會掙紮,會哭鬧,會問到底為什麽,為什麽這樣狠心,這樣絕情,會害怕會戰栗,會恐懼某一天與承賢遭遇同樣的結局,然而她隻是乖順地依著他,柔柔靠在他肩上,輕輕說:“我能去送送他麽?”
橫逸捏緊了她的腰,低下頭,發了狠地%e5%90%bb她。
青青掙紮,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咬出滿口血腥,她挑釁地看著他,又湊上前去,將溢出的血一絲絲%e8%88%94幹凈,如同一隻吸血的妖。
她唇上殘留著他的血,她笑笑說:“好誘人的味道。”
他%e5%90%bb去她眼角將落未落的淚,鹹澀甘苦,“你在難過麽?你在恨我麽?因為他?”
青青發間的白海棠落在地板上,鬢邊有亂發垂下,仿佛隔世的容顏,抓不住,捕不牢,“不相幹的人,死了也就死了,還省了日常用度,我傷心做什麽?傷心給誰看?”
“真話麽?”他問。
“你說呢?”她答。
橫逸親%e5%90%bb她染血的嘴角,瞇起眼,露出森寒目光,“好狠的心,若今日去的是朕,姐姐會傷心麽?”
“也許會,也許不會,你可以試試。”
橫逸捏住她下頜,臉上已現怒容,“膽子不小。”
“膽大又如何,還不是被您抓得死死的,我的皇帝陛下。”
她輕佻地%e5%90%bb了%e5%90%bb他脖頸上的齒印,轉身離去。
月牙白的身影,煙霧般徐徐散開。
青青安靜地回到左府,安靜地繼續她死水一樣的生活,安靜地收拾她本就不多的悲傷情緒,偶爾逗逗那個沒有母親的孩子,看著他笑,她也覺得快樂。
青青送承賢最後一程,卻在西陵遇到熟悉麵孔。
趙四揚,青青認出他,在西陵的殘兵老將裏,他年輕桀驁的麵容,突兀明麗。
送行的隊伍隻有孤零零幾個人,紙錢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如同昨夜落花,淒涼蕭索。
似乎有雨,追隨著冷冷秋風撲打在臉上,青青攏了攏肩上灰黑大氅,扶著萍兒立於一旁,眼見著承賢棺槨被擡入陵寢,冰冷的,藏匿著無邊黑暗的地宮。
承賢……
承賢的一生似乎都被遮掩在暗影下,陽光照耀在他的世界之外。蒼白,無力,有時連反抗都覺多餘。
就這樣吧。
來生再會。
青青默默念叨。
汲著水的雙目,流轉的波光,遇見那人不經意的一瞥,驚鴻若影。
青青不知道為什麽會微笑,她看見趙四揚疏朗的眉目在撞見她的眼淚時狠狠皺成一團,在擔心她?或者處於男人與生俱來的強勢,悲憫地觀摩她的傷痛?
他皺著眉,眼睛裏都是她的影。
原來還記得她。
奇異?或是擔心?
她笑起來,大聲地,狂亂地,在空寂的,飄著綿綿秋雨的西陵裏。
她看見趙四揚眉心皺成的川字,看見他無可奈何的神色。
傻子,傻子一樣。
她笑出了眼淚。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悄悄問一句,你怎麽了?
一臉凝重的傻瓜上前來,冒冒失失地說:“請公主節哀。”
青青看著他,他從哪裏看出她的哀呢?她分明在笑,秋雨糾纏著她清脆如鈴的笑聲,散落在泥濘大地,埋入帝陵冷凝的土壤。
青青揉了揉臉,毫無儀態,頂著一雙通紅的眼,平緩地說道:“你還認得我?”
“公主教誨,臣下不敢忘懷。”
他低著頭,斂著聲音,青青瞧不見他的臉,下意識地覺著他語帶譏諷,再回首,卻撞上他誠摯目光,坦蕩磊落,由得青青看來,癡癡傻傻,懵懂無知。
但青青唇角嘲諷的笑漸漸僵住,仿佛是一息低嘆,聲如蚊蚋,“我不就是個惡毒女人,記著我做什麽?報仇麽?”
趙四揚欲言又止,他思索著如何解釋,拿捏恰當,但前頭安放棺槨的人已然安排妥帖,青青猶豫片刻,又提步往前,“趙大人也隨我一同進去吧。”
她進了墓室,靜靜站在承賢身邊。
她將所有人擯退,唯獨留下趙四揚一人。
他站在她身後,令她覺得安全。
傻子,傻子才不會傷害她。
她見過趙四揚澄澈的眼,如同一雙明鏡,倒映出她的影,刁鉆、冷漠、自私、貪慕虛榮、自以為是、虛浮做作、放蕩不堪、醜陋破敗的靈魂與身體。
這樣可怕的女人,居然還有人緊緊抓著不放。
可笑麽?
她笑出聲來,不知道有沒有嚇到身後的男人。
青青走到棺槨邊,蹲下`身子,撫摸著冰冷的棺槨,親%e5%90%bb密封的棺蓋。
“再見。”青青說。
她擡頭,對趙四揚淺淺微笑。↘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天撼,地動,乾坤倒置,腳下的土地劇烈搖晃。
恐懼與震動一同到來,青青伸手去,想抓住什麽,她不要,不要這樣無依無靠,飄萍一般,至死無人相伴。
她抓住一隻寬厚粗糙的手,她落進厚實溫暖的懷抱。
青青的身體瑟瑟發抖,如同地宮裏落下的石塊。
要死了麽?
青青依緊了身邊的人。
死吧。
她聽到趙四揚粗重的呼吸聲。
她在黑暗中微笑,夜之花絢爛開放。
(有點扯?我覺得有點……砸我吧……我受得住。)
☆、塵埃
太安靜,太寂寞。
黑暗中,塵埃獨舞。
到處都是孤獨的顏色,漆黑如同她絕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著趙四揚寬闊厚實的%e8%83%b8膛,一語不發,安靜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觀音,趙四揚想著,忽略手臂與身體的疼痛,遙遠的,慈悲的觀音,永遠捂不熱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滿灰塵,細微的動作,塵埃便落進眼裏,伸手去揉眼睛,卻發覺滿手血腥。
秋日蕭索,陵寢中寒氣襲人,青青拉緊了厚實溫暖的大氅,緊緊縮著身子,往趙四揚懷裏靠。
趙四揚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青青的動作撞到他被石塊砸傷的肋骨。
血留出來,潤濕了他的粗布衣裳。
長久的沈默,她靜靜聽著他沈重的呼吸,聞著他血液中的腥甜滋味,%e8%88%94了%e8%88%94嘴唇,嘴唇上滿是灰塵。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幹涸龜裂的河床,屍橫遍野,餓殍滿地。
舌尖嘗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時間被無限地拉長,延展。
像拉麵一樣,白嫩的身體,沒有休止地生長,長的令人厭煩作嘔。
趙四揚身上的傷口不那麽疼了,血都結成了痂,沈痛地覆蓋在皮膚上。
像一隻隻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液體也已幹涸聚攏。緊緊地粘著她,攜帶著趙四揚身上渾濁的氣息——汗水的味道與皂角幹凈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屍,我就寬恕你。
青青想,趙四揚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徹底地在這樣狹小封閉的空間裏依靠他。
“陵寢太深了,三天之內都不可能挖開。”
青青的聲音有些低,圓潤如珠,來回在趙四揚撐起來的角落中滾動。
“會死的,會死。”
“不會,絕不會。”
趙四揚聲線低啞,他與她離得太近,他說話時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噴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