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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歸朝 夢溪石 4389 字 6個月前

況,也許根本躲不開。

但她想要在眨眼之間殺上三樓找方良,也是不可能的。

公主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她的身形掠了出去,將陸惟撲倒,反手以劍打掉方良的箭。

但她方才所在角度,無法看見方良,也沒料到對方竟是三箭齊發,自己隻打掉其中一支,抬頭之際大吃一驚,唯有伸手抓住其中一支,剩下一支則射入她的肩膀!

公主吃痛悶哼一聲。

但如果她沒擋下這三箭,現在其中一支射的就是陸惟的心口。

以傷換命,也不算虧。

說時遲,那時快,方良待要再搭弓射箭,陸惟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竟一手將公主攬起,一手執劍殺開一條血路,將公主帶到院子外頭,以牆遮擋方良的視線。

公主見狀笑道:“看來陸郎還可以殺上三樓誅滅方良!”

她靠著牆站立,另一隻手持劍橫掃,又打退幾個親衛府兵近前。

兩人雖然避開方良,卻被困在牆角,四麵都是府兵,一波接一波,仿佛殺不完。

陸惟擋在她身前,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他渾身浴血,卻儼然亙古佇立的銅像,任憑風雨摧折天打雷劈,也絕不肯倒下。

“待會兒我幫你擋住這邊的人,你以輕功突圍,直接去南城!”

陸惟頭也沒回,聲音傳了過來。

流民軍正在北城與官兵交戰,南城是防守最薄弱的。

雖然遍體鱗傷,但陸惟的思路卻很清醒。

他們所有人裡,最重要的莫過於公主,隻要公主還活著,哪怕他們全都死在這裡,以後平反昭雪,自有說道。

至於他,陸惟深知自己情況,在受這種傷的情況下,他已經很難出去了。

他不禁暗歎,第一次有種是非成敗皆為天命的感覺,誰能想到來一趟邊城,當個使者,查一樁舊案,最後會是這樣一個結果呢?

陸惟雖然很想活,但他不會明知不可為而非要為之,如果他也非要出去,最後結果隻會連公主一起出不去。

“我走不動啦。”

身後公主居然如此回道,仿佛說笑,又像是在閒坐談天。

“勿要任性,你隻傷了一邊肩膀,是可以走的!”

陸惟的聲音很啞,也有一絲火氣。

他全憑一口氣支撐到現在,若這口氣散了,人就再也起不來了。

“陸遠明,這可不像說要天下大亂的你。”

公主的聲音還是嬌嬌軟軟的,仿佛春日午後在滿是薔薇花的院子下麵小憩的貓。

陸惟還真養過這樣一隻貓。

許多年前,他在鄉下讀書的時候,一隻黃白相間的長毛貓就經常趴在牆頭,尾巴一甩一甩,就像也能聽懂。起初陸惟還有點稀奇,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還主動承擔起小貓的一日三餐,小貓也理所當然成了他那裡的常客。

看似驕傲不好接近的貓實際卻很親人,見了人都會主動去蹭一蹭,可也是這份親人,讓它後來遭遇滅頂之災。

有一天陸惟醒來,卻怎麼找,都沒有找到他的貓。最後,是在同鄉紈絝子弟的腳下,發現它血跡斑斑的屍體。

自那之後,陸惟再也沒有養過任何寵物,那隻長毛貓早已隨著時光湮沒在記憶深處。

唯獨此時此刻,記憶又不期然跳躍出來,零碎不成畫麵,偏偏陸惟發現自己其實從未忘懷。

自然,公主比那隻傻傻的貓聰明狡猾百倍,說是狐狸也不為過。

可要真是狡猾的狐狸,又怎麼會不肯走呢?

“亂臣賊子的下場,我非得留下來親眼見證不可。”

公主微微喘熄,但那是因為受傷,加上剛逼退了一波人,氣力消耗。

單從語氣而言,她甚至是帶著輕快的調侃。

兩人幾乎是半邊後背抵住牆,半邊後背抵在一起,互為對方的盾,陸惟根本無法回頭看清她的表情。

“今日的下場,你想好了嗎?”陸惟啞聲道。

若不是離得近,公主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你不是很希望我上你的賊船嗎,怎麼現在反倒勸我走了?陸惟,你不僅虛偽,還口是心非。”

陸惟歎了口氣。

他這次還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選擇舍棄自己,開口讓她先走,必是經曆過一番不為人知的天人交戰。

然而一旦決定,他就不會後悔。

“可惜這樣一個偽君子,要與殿下死在一塊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卻幾乎能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灼熱透過衣裳傳遞過來。

陸惟忽然很想轉頭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記憶裡那隻貓。

雖然這個想法很荒誕。

“所以說,你真是個倒黴鬼!”公主也歎了口氣。

陸惟卻忽然笑起來。

他持劍斬落想要從背後偷襲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臨死前還要與倒黴鬼說話。”

人不是殺之不儘,對方的精銳也在逐漸減少,很多湧上來的兵卒不足為慮。

但他們已近強弩之末,不遠處章鈐也力竭了。

車輪戰術雖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見方良親自拎了刀出來,準備給他們最後一擊。

她還是因為有陸惟支撐,才沒靠牆滑落。

汗水從額頭流入眼睛,模糊了視線。

公主想起在柔然時,也曾經曆過凶險,可要像此刻這樣狼狽的,似乎沒有。

都怪陸惟這個倒黴鬼。

手心出的汗幾乎抓不穩劍,但她還是努力握緊,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現在兵卒後麵的方良。

以現在的情勢,她奮力一搏,應該可以殺到方良麵前,重創對方吧?

心念剛起,她就聽見陸惟道——

“跟在我後麵!”

然後陸惟就衝了出去,手中劍光暴漲,生生提起最後一口氣,劈開一條血路。

他竟還是想換取公主逃生的機會!

就在此時,城門方向忽然傳來巨大的聲響!

轟隆隆——

聽起來像是城門被強行撞開,但緊接著又有大軍開拔而來的動靜。

馬蹄聲越來越近,聽上去如有千軍萬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聲望去。

連方良也先是驚愕,而後沉下臉色。

出現在所有人視野裡的,是為首騎在馬上的李聞鵲,和他身旁的陸無事、楊園,以及他們身後的大軍。

李聞鵲抬手。

“傳令下去,將城中所有亂兵都抓起來,如遇抵抗,格殺勿論。”

他隻說亂兵,而不提是府兵還是流民軍,可見他在抵達之前,已經對形勢有相當了解。

手下將領轟然應諾,分作三小隊四散開去,奔向城中各處。

比起久戰疲憊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經訓練的流民們,這些經曆過與柔然人作戰,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簡直跟天兵下凡一樣,輕易就能蕩平這出亂局。

圍攻陸惟他們的府兵被當場拿下。

李聞鵲翻身下馬,朝他們走來。

“西州都護李聞鵲來遲,還請殿下寬宥!”

陸無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們沒事吧!”

唯有楊園,還騎在馬上,顧盼有神,看上去對自己此番狼狽出城衣錦還鄉十分得意。

公主沒力氣說話了,衝李聞鵲點點頭,揚起下巴示意他先處理方良,不著急問候寒暄。①思①兔①在①線①閱①讀①

陸惟也沒說話,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陸無事大驚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陸惟卻扭頭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隻貓。

公主注意到他的視線,明明也渾身疲倦痛楚,卻還有心思調笑。

“陸郎這是走不動了,想讓我抱你回去?”

陸惟回敬一句:“公主還抱得動嗎?”

公主:……怕是不行。

陸惟順著回頭,看見她手上血肉淋漓的傷口,縱橫交錯,甚至已經部分乾涸,顯得越發猙獰,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來了,這是公主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傷。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衝力和倉促應對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沒有把手廢了已是僥幸。

公主沒有注意到陸惟的出聲,她已經被風至扶著準備回去了,隻是在路過方良時,被對方喊住。

“我輸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靜,從看見李聞鵲出現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輸了。

造反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報巨大,但方良也經常想到失敗的後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敗可能,是在去往京城過程中,受到京城禁軍和李聞鵲聞訊而去的兩麵夾擊,或者抵達京城之後被各路勤王部隊圍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覺得最不可能發生的。

但事實是,最不可能發生的,最後的確發生了。

時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是否從一開始就做錯了,如果當日不將劉複引入城關押,不引起陸惟他們的注意,而任憑公主他們路過,等他們離開秦州再起事,是否就會順利?

但動手的時機是與天災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來屠世家,以達到漁翁得利,師出有名的目的,就隻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數十年的人生裡,他已經明白,許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達到,而需要一些虛無縹緲的運氣,以及其他人的助力。同樣,一件事情失敗,也是由許多細節組成,任何一樁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響結果的走向。

成王敗寇,夫複何言。

他微微歎了口氣,等待李聞鵲或公主作為勝利者,對自己的奚落。

但素來倨傲的李聞鵲,這次居然沒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見他似乎有話要說,便止步望著方良。

希望他能長話短說,不要淨說些無用的狠話。

公主想道,便聽見方良開口。

“秦州的世家已經悉數被清除乾淨了,想要掃除世家積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風掃落葉,相信殿下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

公主身心俱疲,委實不想與他談什麼世家積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給他一個公論,否則不肯罷休。

公主歎了口氣,五味雜陳,她與方良是毫無疑問的對立麵,可敵人臨死前,居然還想要自己給一個公論。

若她不肯給,方良又當如何?

“大奸似忠,梟雄之才,治下數載,愛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殺世家,卻害無辜百姓遭殃,雖說亂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敗寇麵前不值一提,但成於斯必,敗於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後世汗青悠悠,會記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憑流民荼虐百姓,也會記得你鏟除世家,曾為秦州開鑿水利,獎勵墾荒之功。”

方良大笑起來。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聲之中,既有張狂,亦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