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園聽得頭皮發麻,也不敢再喊了。
他頹然扶著欄杆緩緩蹲下,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明明是在家裡請客吃飯,怎麼突然就成了殺人凶手呢?
杜與鶴……不對,他沒那膽子,連被自己強買了彆莊,還隻會裝病。
那是黃禹?黃禹已經死了,連帶全家都死了。
打從鄭姬腦袋在自家池塘浮起來時,他似乎就陷入了一個又一個的案子裡,饒是楊園腦子再不好,此時也開始覺得不對勁。
如果有人恨他,大可直接殺了他,但不殺他,隻是陷害栽贓,為了什麼?
楊園亂紛紛的腦子轉了半天,終於靈光乍現!
官倉!
是官倉!
他聽說了官倉盜糧的事情,請陸惟過來,私下舉報,想讓他幫忙,因為陸惟不是秦州人,不屬於任何利益分派,他隻是一個路過的局外人,若想破局,讓陸惟出手是最合適的。
但陸惟不想乾涉,說官倉的事情沒有證據,楊園也的確沒證據,但他有一回讓人去偷偷看過,官倉確實是空的,事後他就念念不忘,一心想用這件事來扳倒那些人,隻是陸惟要現成的證據,楊園拿不出來。
如果這件事泄露出去,那些人為了保住官倉的秘密,必然手段儘出,難保不會用鄭姬和黃家來陷害他……
楊園呆呆想著,望著牢房上方那扇小窗,卻目無焦距。
最初仿佛窺見真相的興奮過去,他的心反倒一點點往下沉。
能用鄭姬的腦袋,和黃氏一家十二口的性命,來換他閉嘴的人,會是什麼善茬?
他們既然連功曹參軍這樣的朝廷命官都敢殺,還會不敢殺他嗎?
之所以沒動他,隻是因為他手裡沒有官倉盜糧的證據,而且他跟陸惟接觸了,暫時不想驚動陸惟背後的京城和朝廷吧?
鄭姬的腦袋,是警告。
黃氏一門,則是把他拖入泥潭的手段。
對方不是要他馬上死,而是要他深陷泥潭,不得翻身。
從小窗吹進來的寒風,竟難得讓楊園清醒了片刻。
但他隨之又陷入更大的迷惑。
他雖然想告發官倉一事,但他手裡並沒有真憑實據,甚至不知道誰涉及了官倉的事情,誰才是幕後主使,楊園原本是想跟瘋狗一樣亂咬一通,把秦州官場上他這幾位同僚全咬一遍的,現在看來,是幕後之人提前害怕了,迫不及待出來陷害他?
他有這麼大的能耐,竟能讓他們害怕成這樣?
楊園向來眼高於頂自以為是,若是平時,肯定覺得自己這個推測沒什麼問題,但現在,他卻感覺自己似乎哪一環的推測出錯了。
迷霧仿佛被他伸手出去撥開一些,得以看見一點真相,但更濃的霧氣隨即聚攏過來,再度將他蒙蔽。
此時的公主,正坐在魏氏麵前。
雙方之間隔著一道欄杆,那是牢獄的禁錮。
魏氏也是名門出身,她年輕時也曾像魏解頤那樣無憂無慮度過,那時豈能料到人生無常,她竟會以殺人凶手的嫌疑被關在這裡。
這裡是女監,跟關楊園的男監分開來,雙方雖然挨在一起卻各自獨立,也有單獨的牢房出口與後門。
跟男監比起來,女監的人要少很多,這裡的氣味也潔淨許多。
自然,黴味是免不了的。
但魏氏好像一無所察,她不像楊園那樣滿口喊冤,絮絮叨叨個沒完。
看見公主到來,魏氏也很平靜,似乎早就活膩味了,對自己最壞的結局已經有所預想,但她有點好奇,因為魏氏沒有見過公主,她以為怎麼也會是方良派人,或者陸惟過來,沒想到來的卻是一名淺紫羅裙的年輕女子。
魏氏甚至無法從她的裝扮判斷年齡,是否已婚,家境是否富裕,因為公主將長發挽起,平平常常梳了個單螺髻,上麵插了一支玉簪,腰間卻還彆了一把長劍。
雖說時下帶長劍是流行,可大多是文士彰顯身份,充作裝飾,像女子佩戴長劍作為裝飾,也很少見。
但魏氏見她步履,又不太像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人士,以至於魏氏一時之間滿頭霧水,麵露疑惑。
“你是誰家女郎,帶著劍來殺我麼?”
第51章
“我叫章玉碗,你可以喊我公主。”
漂亮女郎笑%e5%90%9f%e5%90%9f的,語氣也很好。
魏氏:……
她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您是那位,邦寧公主?”
“是我。”
在此之前,魏氏沒有見過公主,但眼前這位公主肯定是最特殊的一位。
關於對方的傳聞,魏氏沒少聽說。
同為女子,她當年聽說公主去和親的事情,也是一聲歎息,像許多人那樣,覺得公主約莫是會在塞外度過一生的,也許那柔然可汗貼心一點,她能誕下幾名兒女,甚至以後親生孩子能成為下一任的新可汗,那就是對這位公主最仁慈的命運了。
可誰能料到,柔然居然被滅了,公主居然回來了。
古往今來,去和親還能活著回來的公主,是寥寥無幾的,即便有,那也都是白發蒼蒼了,像眼前這位,絕無僅有。
魏氏有些愣神。
她看著公主坐下,開門見山,問出一句更出乎意料的話。
“你沒有殺鄭姬,為什麼要默認?”
魏氏沉默良久,然後笑了一聲。
“我能否鬥膽先問殿下一個問題?”
“請講。”
“殿下在柔然十年,過得可快活?”
魏氏沒了那天跟楊園針鋒相對的潑辣,反倒顯得異常平靜。
她沒等到公主回答,也沒有強求,繼續開口說下去。
“殿下出塞那年,也是我嫁人的時間。十年前,我嫁入楊家,嫁給楊園,可這十年來,我無一日感到快活。”
“楊園是個浪蕩子,成婚前他們與我說,等他成家了,有了孩子,就會收心,我信了,可我嫁過來十年,整整十年,他終日享樂,流連花叢,每日與歌姬門客待在一起,就是縱情飲酒,遊山玩水。不錯,放眼當今,世家子弟,無不是楊園這種人,他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壞的,可我偏偏要苛求。”
“我們從未交心,他也從未了解過我,我擺一下臉色,他就將我看作性情嚴苛的人,反正我也不想跟他過下去了,與其和離之後回娘家看臉色,倒不如在這裡清靜。說我殺了人,便殺了吧,他寧可相信那個雲娘,也不願信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魏氏說到這裡,冷笑一聲,終是停住了。
她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神色,仰頭望著公主。
“我如今關在這裡,他必是撫掌大笑,快活得很了吧?”
公主歎了口氣。
“我今夜來,原是想與你長談,說服你改變主意,但是現在,我發現不用這麼做了。”
魏氏不明所以。
公主:“在來看你之前,我先去看了雲娘。但正好,雲娘死了。”
魏氏錯愕。
“怎麼死的?”③思③兔③文③檔③共③享③與③線③上③閱③讀③
“摔碎了飯碗,用瓷片割喉。”
魏氏悚然變色,不禁撫上自己的脖子,後怕讓說話都變了語調。
“怎會如此?!”
公主:“另外一件事,在你入獄之後,陸惟讓人封鎖楊家,不得有人出入,但楊園不知輕重,賄賂了守門兵卒偷溜出去喝酒,結果酒後殺了秦州功曹黃禹一家十二口人,如今也進州獄來了,而且去的是死獄。”
魏氏睜大眼,忍不住起身,表情變化更大。
“不可能,他我再了解不過,他雖然不負責任,卻絕沒有那個膽子動手殺人,更何況是殺人全家!”
公主:“事實俱在,他被發現時,醉倒在巷子裡,身上還有與黃家印在牆上一模一樣的血手印。”
魏氏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原是萬念俱灰,做好破罐子破摔的最壞打算,卻沒想到事情發生遠遠出乎自己意料。
“這到底……是不是有人要陷害他?”
公主:“楊園那個性子,怕是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了,想要洗清嫌疑,隻能靠你自己,我聽說楊家平時都是你在管事。那雲娘與誰交往過密?還有鄭姬,她死之前,有誰去找過她?”
魏氏失了神,被這一連串打擊和質問下來,人已經有些恍惚,但她好歹比楊園強些,沒有一味沉浸在難以置信的震驚裡,還能勉強定下心神,努力往公主說的方向去想。
“我想起來了,楊園極愛他那些花草樹木,就專門找了個人去管,此人叫老黑,全名我不曉得,他的確是將園中花草打理得很好,聽說他喜歡鄭姬,私下還給鄭姬送過花,但是被鄭姬罵走了,因此淪為楊府笑柄。”
公主:“老黑如今還是楊府園丁?”
魏氏:“是。”
公主有點好奇:“他既對鄭姬有意,楊園不管嗎?”
魏氏哂笑:“他根本不知此事,對他而言,鄭姬也好,雲娘也好,不過都是玩物罷了,他高興的時候聽聽她們唱曲,不高興的時候就將人撂到一邊,冷落十天半個月,我也覺得楊園是個混賬,又何必去當那個惡人?”
以她對楊園毫不掩飾的厭惡,公主能看出她真情流露。
魏氏的確不像會去殘害鄭姬的人。
隻是單憑這些判斷,不足為證據。
“對了,楊家前院還有個管事,名叫楊忠,父母都是楊家人,他是家生子,因為精明能乾被提拔為管事,先前就有傳言,說他跟雲娘有私情,我將他們二人召去問過,他們都矢口否認,我也沒有證據,此事便不了了之,殿下也可以將那楊忠召來問問,他能做的畢竟比老黑要多很多,即便池塘沉屍,也可以將四周人手調開,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公主頷首:“我會去詢問的,若最後凶手另有其人,你就會沒事的。”
魏氏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固然希望洗清嫌疑,但這對她並不是最重要的,她正是日複一日與楊園過得絕望,才會索性對鄭姬的死不作辯解,即便是最後抓住凶手,她能回到楊家,對魏氏而言也不是一樁值得開心的事情。
公主似乎從這一聲苦笑裡,也看見她的心事。
“你為何不與楊園和離?”
“因為我是高嫁。當初能嫁給楊園,是魏家燒了高香,也因此獲益,魏解頤您也見著了,她的父親能當上勇田縣縣令,也是從我這樁婚事裡間接得來的好處。若我和離,魏家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如今世道,一個女人要獨自生活,是很難的。”
魏氏很平靜,仿佛在說彆人的故事,她性情潑辣,敢與丈夫吵架甚至動手,卻也清楚知道自己的能耐。
公主也未多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無意去乾涉不相乾的旁人。
“楊園說,你在家時,數次虐打婢女,你既知女子艱難,為何還要為難那些苦命人?”
魏氏愣了一下,似沒想到公主會提起這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