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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歸朝 夢溪石 4304 字 6個月前

,據家人與藥鋪東家所供,她應是去給老母抓藥回去途中出事的。仵作勘驗,死因初步認定為後腦重傷,失血過多,在她屍體周圍,道路濕滑,也有可能是不慎滑倒所致。”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陸惟的臉色。

都護府侍女寒夜暴斃,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楊長史身份使然,肯定要過問調查,但他覺得陸惟身為堂堂大理寺少卿,勳貴子弟,眼高於頂,按理說,不應該也沒必要過分關注這種小事。

“滑倒撞傷,失血而死,楊長史確定嗎?”陸惟忽然問。

楊長史一愣,忙笑道:“這都是仵作的初步檢驗,不過話說回來,這木娘身份尋常,生前也未與人有過口角,下官今日已經遣人去問她的左鄰右舍了,隻因今日出城迎接公主,方才無法親自跟進,之後若有消息,定會馬上稟告您。”

他說完,沒等到陸惟的聲音,正想鬆口氣,陸惟忽然又開口。

“木娘不是你們都護從老家帶來的老人,是到了張掖之後才找的?”

楊長史:“是,李都護簡樸,孫娘子來時,身邊僅帶老家仆人兩名,其中一人還是跟過李都護父親的老仆,目前都在李都護身邊伺候。都護府其餘是婢女仆從,包括木娘在內,都是本地人。”

陸惟點點頭,總算不再發問了。

楊長史暗暗抹了把汗,他猜不到陸惟對這侍女如此關心的原因,隻能歸結於京城貴人來到小地方之後的新鮮感。

兩人跟著儀仗繼續前行,很快出了城門。

按照規矩,迎接公主歸朝,眾人起碼得離城二十裡迎接,李聞鵲為了表示恭敬,主動出迎三十裡。

今日總算無雨無雪,雖然天還陰沉沉的,風也依舊很大,但不像前幾日那樣冷得骨頭裡都能滲出冰來。

劉複還是習慣性緊了緊披風領子,他實在是被凍怕了,要不是今日有要緊差事,他能直接縮在官驛裡寸步不出。

“李都護,這公主車駕到哪裡了,可有消息傳來?總不會今日都到不了了吧?”

劉複百無聊賴,沒話找話搭訕。

李聞鵲笑道:“應該不會,昨日公主便遣使前來告知,公主一行已到前方驛站,今日天色尚可,他們卯正出發,晌午應該就能到了。”

劉複忍不住看了看天。

晌午才到,他們這麼早是要到城外吃風嗎?

腹誹歸腹誹,劉複沒敢把話說出口,畢竟公主出塞十年,頭一回歸朝,彆說他們現在隻是出迎三十裡,哪怕迎到柔然去把人接回來,也是理所當然的。

眾人再行進一會兒,天色就漸漸大亮,烏雲居然也跟著散開,晨光在雲後綻露些微,將下麵大片陰沉都照亮了。

眼前灰暗一掃而空,視線之內所有景物瞬間染上色彩,連劉複也覺得精神頓時提振不少。

不過這種新鮮感維持不到片刻,他舉目四望,除了身後土黃色城牆,隻能看見高低起伏的戈壁石堆,連黃中帶綠的小草都罕見。

也是,這種邊陲之地,寒冬臘月的,怎麼還會有草木存活?

草木尚且如此,那嬌嫩花朵一樣的公主在塞外生活十年,還不知被摧殘成什麼樣。

劉複雖然沒見過公主,但他沒少從長輩那裡聽說過與公主有關的種種傳聞。

據說光化帝後宮嬪妃多年無出,膝下唯有一子一女,兒子是後來的景德帝,女兒便是這位和親的公主。

既是獨女,又是帝女,公主自幼就是千嬌萬寵,她要星星,皇帝絕不給摘月亮,她想要太陽,皇帝估計也趕緊讓人搭一條天梯。

公主十二歲那年冬天,她突發奇想,要在自己花園裡搭一座冰雕屋子住進去,光化帝聽說之後,連夜讓人雕出一座冰雪宮殿,從宮殿出去,冰燈掛滿一路,直接連到公主寢宮門口。

當夜幕降臨,公主從自家宮殿門口走出去,便是滿眼冰晶璀璨,光華流轉,宛若天上星辰。

劉複沒親眼看過那場景,但他姐姐當年曾被他老娘帶著入宮去參加公主的生辰宴,親眼看著那冰燈懸掛的盛景,回來之後就鬨著要劉複老爹也幫她整一個,雖然沒有實現,但至今念念不忘,那冰雪之殿依舊是京城權貴印象深刻的談資。

據說公主還很喜歡吃西域蜜瓜,光化帝又讓人每年固定從西域帶蜜瓜入京,甚至尋覓蜜瓜種子,想在京城種植,方便公主以後隨時能夠取用,可惜終因水土不服,那種子發不出芽,直到公主出嫁前,蜜瓜也沒有種出來。

凡此種種,可見公主盛寵,到了何等地步。

然而便是這樣的天之驕女,四年後,卻必須遠離京城故土,父母親人,前往那苦寒生僻的柔然,嫁給素未謀麵的柔然可汗。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

劉複仔細回憶。

他記得自己問過老爹,既然皇帝如此寵愛公主,為何不用宗女代替公主去和親?

宗女冊封為公主,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漢朝還以宮女充作公主去和親呢。

老爹對他說,柔然那邊堅決要求必須以帝女和親,若朝廷這邊弄虛作假,他們就會馬上揮師東進,劫掠邊城,長驅直入。

為此臣子們吵作一團,光化帝也左右為難,最後還是公主自請和親,解了朝廷諸公的難處。

可劉複知道,此事對於光化帝而言,對於本朝而言,就是一根刺。

如鯁在喉,如石在心。

堂堂天子,竟要向蠻夷低頭,獻出自己的女兒。

堂堂天朝,竟連一名女子都保不住,要靠女人來實現太平。

當時也不乏冷嘲熱諷的聲音,說公主自打生下來就享儘榮華富貴,男兒尚且要為國儘忠,怎麼到了女子身上,就不能為國獻身了?又說若公主是個平民女子,自然是沒有人要她去和親的。

劉複對朝政不大關心,他隻是覺得,後來光化帝英年早逝,未嘗與這份心病無關。

天子本該乾綱獨斷,這心病不僅僅跟愛女遠嫁有關,還跟皇權衰弱有關。

再後來,光化帝之子,公主之弟,景德帝繼位,卻又是體弱多病,連個後代都未留下。

命運之莫測,連天子都沒能例外。

劉複不由唏噓。

他是個話多閒不住的人,李聞鵲卻有一句答一句,一板一眼,比陸惟還無趣。

一個武將,一個紈絝公子哥,話題根本聊不到一塊去。

劉複回看,陸惟跟自己離得有點遠,現在調轉馬頭去找人家閒聊也有些無禮。

正百無聊賴之際,他就聽見李聞鵲說話。

“公主車駕應是來了。”

第3章

劉複忙扭頭,極目遠眺,就看見視線儘頭果然出現車馬的影子。

遙遙望去,如同極小的一條線,伴隨煙塵滾滾,若非天光大亮,還真看不清楚。

但有了這一條“細線”,眾人也都各自提振起精神,盯著公主車駕緩緩地由遠及近,逐漸能看得出馬頭車隊的模樣。

都護府這邊早有人於數十日前就出發前往柔然,李聞鵲為保險起見,還派出麾下錄事帶一百來騎,命他務必護送公主車駕平安歸來。

眾人望著車駕滾滾而來,也未知過了多久,方才在前麵不遠處慢慢停下。

車夫吆喝,勒繩止步,車輪在堅硬的石頭上留下淺淺痕跡。

這點痕跡隻待一場風沙刮過,旋即連這點淺痕都會悄無聲息沒去,正如這戈壁千百年來的人來馬往,如今還有幾人被記得?

陸惟的目光從地上車轍移開,落在前方車隊上。

無論將來本朝能不能統一天下,他們這些人現在再風光,以後也未必能留點雪泥鴻爪,但毫無疑問,作為代表本朝與外族和親的公主,這位公主,勢必是會在史書上落下自己的位置。

隻不過,這個位置,可能也就僅能容得下一個名字罷了,等待公主的命運,至好就是後半生榮養京城。

要是運氣不好,又遇上外族來犯,而當今天子又舍不得自己的姐妹女兒去,弄不好又得讓這位公主出麵,到時候再封個什麼好呢?總不能再改一次封號,以資表彰吧?

楊長史根本不知道陸惟在想些什麼,隻看他雲淡風輕,波瀾不驚,就覺得羨慕不已。▂思▂兔▂網▂

迎送公主回京,這份差事說辛苦也不辛苦,卻是實打實的功勞資曆,劉複和陸惟這兩個勳貴子弟,隻要到邊陲走一圈,回去就能平步青雲升官發財,不像自己,也不知道還得在這裡苦熬幾年,說不定仕途就在都護府長史上止步了。

再看前頭劉複沒心沒肺,還舉著手擋在額頭,努力想要看清公主車駕的模樣,楊長史深深覺著投胎實在是一門技術活。

就在眾人心思各異,天馬行空之時,先遣騎士上前清路,並稟告公主座駕已至。

李聞鵲等人趕忙下馬,上前相應。

劉複作為正使,理所當然與李聞鵲並肩站在最前邊。

他看見馬車車簾被掀起,忍不住睜大眼睛,屏息凝神盯著車內隨時有可能出現的麵容。

但當目光落在抓著車簾的那隻手時,劉複又禁不住有點失望。

因為那隻手雖然也纖長,卻顯得粗糙了。

恰如他所想象的那樣,在邊陲之地待了整整十年,小花都要被摧殘成老葉,縱然是天香國色的公主,難道又能例外嗎?

可隨即,劉複又鬆一口氣。

因為當先探出頭來的女子明顯不是公主,而是公主侍女。

對方當先左右看看,跳下馬車,再朝車內伸手。

這下出來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大氅披風,絨毛兜帽,披風下麵則是淡紫色長及腳麵的裙擺,連手都被擋在披風內。

幸而,披風主人很快將遮住大半麵容的兜帽摘下來,一雙眼睛也朝眾人望過來。

劉複其實見過公主一麵。

就在十年前,正是公主準備和親,離開京城的那天。

天子親自相送,禦林軍鋪陳十裡,從內城到外城,無數嫁妝人員自宮中源源運送出去。

年少的劉複當時正好是招貓逗狗最惹人煩的年紀,聽說有這等熱鬨,非要去看一眼。

由於是汝陽侯世子,他軟磨硬泡,好不容易讓老爹答應帶他入宮,混入送行人員裡頭,親眼看見光化帝牽著公主的手,送她上馬車。

那時候的公主啊……

陽光有些刺目,落在公主頭上,閃爍出金冠的反光。

劉複下意識眯起眼,記憶倏地拉回到十年前。

那頂精致的紅寶石蓮花金冠,當時同樣扣在公主發髻上。

公主昂揚著頭,不露一絲悲色,甚至還轉頭低聲安慰麵無表情的帝王。

劉複那會兒年紀還小,顧著看熱鬨,哪裡知道那麼多傷春悲秋,也不懂她這一去對家國,對女子本身有什麼深遠影響,隻是覺得戴著那頂蓮花金冠的公主,很像壁畫飛天,美麗絕倫,卻讓人生不出半分褻瀆。

如今——

還是那頂蓮花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