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神色平和,卻不再昂揚著頭,那股驕傲被歲月磨平,就連依舊年輕的容貌,在劉複眼中也不像從前那麼耀眼了。
美還是美的,卻好像少了點兒什麼。
劉複生出意料之中的惋惜,發現公主臉色還帶了點怏怏蒼白的病氣。
在柔然十年,一定很苦吧。
丈夫是大了自己十幾歲的異族人,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夫妻未必恩愛,中間還橫亙家國仇怨,若是大利可汗氣量稍微小一點,公主這十年就肯定不會愉快。
再想想曆史上那些和親異族的公主,不是早早病故,就是抑鬱成疾,就連那名留青史的王昭君,又何曾有過好下場?
他正胡思亂想,李聞鵲已然上前行禮。
“西州都護李聞鵲,拜見公主。”
“李聞鵲,我記得你,當年我出塞時,你隨軍護送,還給我獵過一隻兔子。”
公主的聲音輕輕柔柔,似羽毛拂過,不像飽經戈壁沙漠裡的風霜,倒像三月江南裡的綠柳,帶著雨潤的濕氣,和初春的清新。
李聞鵲笑道:“難為公主還記得,當時年輕氣盛不懂事,差點將兔子給殺了。”
公主:“謝謝你的兔子,一路伴我解悶,後來我還將它帶到柔然王庭養著。”
劉複忍不住好奇插話:“野兔子高壽的能活十幾年,它難道還活著?”
公主麵色淡淡:“原是活著,一個月前,被敕彌殺了。”
劉複知道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這時候就應該閉嘴了,但他又忍不住好奇:“敕彌又是誰?”
竟敢殺公主的兔子?
他對柔然知之甚少,有什麼就問什麼。
邊上幾人都露出古怪神色,連李聞鵲也忍不住了,給他解釋起來。
“敕彌原是柔然的俟力發,也是大利可汗的叔叔,大利可汗沒有子嗣,他去世後,可汗之位久爭不下,敕彌正是其中強有力的競爭者之一。”
柔然雖是遊牧民族,不像中原王朝那樣建立穩定的中央地方體製,但也有自己固定的官職,俟力發相當於大將軍,掌有一定軍權,該職位需由柔然王族來擔任,天然對可汗人選具有關鍵性作用。
公主是大利可汗的遺孀,可汗死時,她並未誕育子女,下一任可汗就隻能從柔然皇族近支裡挑選,柔然沒有完善的汗位繼承製度,這種時候無非就是看誰的拳頭大。
大利可汗死後不久,柔然就出現兩汗並立的局麵,其中一位可汗,正是敕彌。
李聞鵲說完,劉複才發現,自己之前光顧著感歎公主年輕守寡,塞外苦寒,卻忘記了,除了這些兒女情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那就是從公主的丈夫大利可汗死了之後,到朝廷出兵消滅西柔然,中間這段時間,公主是如何度過的?
柔然的爭權奪利,隻會比中原還要更赤摞%e8%a3%b8,更腥風血雨。
隻怕那個敕彌,當時要殺的,不是公主的兔子,而是公主本人。
又或者,他想通過兔子的死,來威脅震懾公主。
那樣的日子,光憑想象,就能猜到何等驚心動魄,險象環生。
作為正使,這些事情劉複本該在出京前就了解清楚,結果等見到公主才問出那樣失禮的話。
劉複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忍不住摸摸鼻子,眼睛左右瞟幾下,尋思趕緊說點什麼找補。
李聞鵲:“這兩位,是汝陽侯劉複,與大理寺少卿陸惟,他們二位奉陛下之命前來接公主回京。”
劉複忙道:“下臣方才無知無禮,還請公主恕罪!”
陸惟也上前見禮。
公主衝他們頷首一笑,這笑容讓劉複更愧疚了。
都怪自己,公主還未入城,就要被迫回憶不愉快的舊事。
思及此,他脫口而出:“殿下,您彆看這永平城邊陲之地,其實也頗為繁華,等您入城之後,若想四處逛逛,我可以帶路,這兩日我都摸熟了!”
永平城,正是張掖郡的郡治。
公主莞爾:“好啊,多謝汝陽侯。”
劉複更來勁了:“公主甭客氣,要說國家大事我可能不行,論吃喝玩樂,我就沒有不在行的!”
眼看他還要扯淡,李聞鵲聽不下去了。
“天冷風大,還請殿下先回車上,容我護送殿下入城安歇。”
“那就有勞李都護了。”
一名侍婢扶著公主上車,另一人則在公主身後幫忙捧起裙擺。
劉複眼尖,發現公主裙擺上的衣料圖案,已經被磨起微微毛邊了,原本的喜鵲登枝變得模糊,隻能隱隱看出花枝輪廓,再仔細看,裙擺被風吹起的內襯,好像還有縫補痕跡。
“侯爺,非禮勿視。”李聞鵲壓著聲音的提醒飄入他耳朵。
劉複張了張嘴,想解釋自己不是登徒子,但說出實話,未免會讓公主難堪。
他隻好選擇沉默。
車隊重新啟程。
李聞鵲為首,劉複與陸惟並行其後。
劉複忍不住跟陸惟小聲絮叨起自己剛才的發現,唏噓道:“看來公主在柔然過得很不好啊!”
陸惟道:“朝廷每年都有賞賜發往柔然王庭,其中也有指名賞給公主的綾羅綢緞。”
劉複:“朝廷攻打柔然之後,賞賜就斷了吧?”
陸惟:“戰火切斷通路,最近才剛剛恢複。”
劉複:“那就怪不得了,我看公主身邊的侍女也都穿著舊衣,這樣的場合,若能光鮮露麵,誰會願意這樣窘迫?公主隻怕這些年在柔然勉力維持,還要照顧左右,日子也不好過。”
陸惟看了他一眼。
劉複不滿:“你這什麼表情,我說的難道不對麼?”
陸惟:“你對公主這樣關切,若公主誤會了,回京稟明聖上,讓你尚主,你是從,還是不從?”
劉複:?
他竟然把之前擔驚受怕的事情忘了?!
劉複瞬間啞巴。
看來他對公主的同情還沒淩駕在被公主看中的陰影之上。
第4章
陸惟得以耳根清淨。
公主車駕在他們身後前行,車輪子在戈壁硬地上,輾轉出顛簸的動靜。
隻是這動靜在廣袤空曠中被馬蹄聲與風聲掩蓋,不太顯眼。
但公主坐在馬車裡長途跋涉,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正如劉複所說,剛才有心人多看兩眼,就不難發現公主行頭上的不足。
除卻那頂蓮花金冠之外,公主渾身上下,恐怕比京城勳貴閨秀還要寒酸兩分。
昔年的天之驕女,淪落至此,確實令人唏噓。
不過,對他們而言,此行護送公主回京,卻是一樁實打實的政治功勞。
因為迎回公主這件事,意味著皇帝伐滅西柔然的功績,公主本身就是一塊活生生的功績牌坊,隻要公主能平安到京,見到皇帝,他們就算立功了。
撇開天子堂弟顧念親情,告慰先帝泉下之靈,這些會感動劉複的東西,陸惟看見的,是公主自己為了餘生需要回京,而皇帝也需要公主先帝長女的身份,來彰顯自己皇位的正統性。
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比起在塞外日曬雨淋,公主總歸還是在京城十丈軟紅裡享儘榮華富貴更舒服,不是嗎?
就算被人利用,那也得本身有利用價值。=思=兔=網=
在陸惟看來,也隻有劉複這樣涉世不深的花紈絝子弟,才會覺得公主可憐,陸惟覺得公主已經算幸運了。
君不見多少和親公主都沒活到能歸朝的那一天。
他在馬上抬頭遠眺。
層雲散開之後,陰沉天色漸舒開朗,依稀能看見一點淺藍了,旋即又被初出的晨光覆蓋,藍色化為白色,照亮人間大地。
這光明萬丈的景象沒有半點感染到陸惟,他抬眼看見如此景象,心裡卻不知想到什麼,嘴角微微翹起,是陽光照不見的弧度。
其他人沒有注意到陸惟的表情,因為大家的注意力都還在剛剛的公主身上。
公主雖然看上去有些疲倦,衣著也簡樸,但身體應該尚算健康。
她平安抵達邊城,眾人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半。
接下來,公主隻要一路順利到京城,所有人的任務就會圓滿完成。
車隊合流之後浩浩蕩蕩駛入城,百姓們聽說公主歸來,也都紛紛出來圍觀,被擋在道路兩旁值守的兵衛後邊,探頭也能看個熱鬨。
他們自然看不見公主真容,隻能看見公主馬車從麵前駛過,厚厚的毛氈門簾擋住一切,但稍微輕飄一些的窗簾因為顛簸和風偶爾會掀起一小角,哪怕百姓們看見的或許隻是公主身邊侍女的衣著,也足夠讓他們茶餘飯後誇耀半天了。
這個說公主美貌天仙,那個說他肯定眼瞎了,公主在異族吃了十年風沙,再漂亮的小姑娘也會變成老太婆。
也有的說自己瞧見公主穿著金光閃閃的衣裙坐在裡麵,威儀十足,懷裡還抱著個小娃娃。
有消息靈通的聽見這話,忍不住嗤笑:“你就沒看見馬車裡的人呢吧,在這兒瞎說八道!公主根本就沒有生育兒女!”
“不會吧,聽說這位公主不是在柔然待了十年麼,難道兒女夭折了?”
“夭沒夭折俺不曉得,俺隻知道公主沒有兒女,要不然也不會被新可汗趕回來了!”
“什麼新可汗?柔然都被朝廷大軍滅了!要不然咱們這張掖郡能收回來?往常這時候再過兩個月,柔然人又要進城劫掠來了!”
“你說的那是西柔然!我侄兒常年跟著商隊往返柔然和漢地,這事我清楚!自打朝廷出兵之後,柔然西麵就被收回來了,但還有不少殘餘的柔然人跑到東麵去,又建了個東柔然,據說那東柔然的可汗還跟公主丈夫是親戚呢!”
“什麼,柔然還沒被滅?那咱們這兒不是又危險了!”
“東柔然離這裡十萬八千裡呢,要打也是先打雁門那些地方去,咱們這裡已經被朝廷收回來了,往後應該沒事了吧!”
眾人七嘴八舌,各自猜測。
市井百姓消息閉塞,說的也都是自己從拐了十幾道彎的親戚朋友那裡聽來的流言蜚語,十句裡麵有一兩句說對,已經很不錯了,在李聞鵲等人聽來,甚至都不值得回一下頭。
雖然非議貴人無禮,可法不責眾,難不成還為了這兩句話就把人拉出來嗬斥一頓嗎?
畢竟,這隻是一位無依無靠,前途未卜的前代公主。
而已。
唯獨劉複皺了皺眉,聽著吵嚷的閒話越說越不像樣,已經從公主子嗣上升到公主身體了,他忍不住扭頭看向非議的聲音來源。
就在這時,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變故,發生了——
一道黑影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陡然竄出,以極為靈敏的身姿躍向公主馬車!
劉複那一扭頭,正好看見對方手中三尺餘長的劍鋒。
剛剛從雲層中露出真容的日光正好在劍身映射出耀眼鋒芒,幾乎刺痛他的眼睛!
劉複震撼莫名,心口狂跳,他下意識抬起手背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