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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 公子歡喜 4107 字 3個月前

上放著一張被折起的紙箋,韓覘走到桌前將紙箋拿起,看都未看一眼,手腕輕揚,指間的短箋瞬時化為粉末,飄散於地。

伸手把玉匣打開一線,寒氣四溢,凍住了指尖。匣子裡是兩顆心,人心,不及他一個拳頭大小,算年紀不會超過八歲。

「師兄……」長歎一聲,韓覘眼望前方,菱花格窗模糊了外頭的天光,雨滴「啪啪」落在窗上,聲聲入耳,聲聲驚心。

霖湖邊簫聲嗚咽,湖水粼粼,綠柳成堤。

穿著玫紅衣裙的女子嫋嫋從湖水裡走出,膚如凝脂,麵如桃花:「好弟弟,姐姐好些天不見你,正思念得緊。」

韓覘放下簫,嘲弄地看她臉上越發濃豔的妝容:「傷好了?」

虛情假意的笑頓時化作熊熊怒火,離姬走近,層層鉛粉下,一道自左頰延伸至眼角的紅痕依舊隱約可見:「托福,奴家會一輩子記得你。」

「那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不知死活的鬼魅越發笑得譏諷,「他該告誡你才是。」

「這正是天師讓我警告你的。」擰身在石桌前坐下,離姬與韓覘麵麵相對,豔麗無雙的女子,嗓音嬌脆卻句句狠戾,「儘好你的本分,彆自作聰明。小心引火上身,到時候自身難保。」

韓覘不做聲,把桌上的簇新撥浪鼓丟進湖裡。湖麵上蕩起一片漣漪,須臾過後,又是無痕無跡。

「哼!」離姬不屑,%e5%94%87角微翹,柳眉蹙起,款款擺擺,再度向水中走去,「該說的我都說了,你好自為之。」

斷斷續續的簫聲低低如訴,韓覘看一眼她頭顱高抬的高傲背影,披帛似雲,裙裾如波,輕紗裙掐出盈盈一握一把纖腰,如此姿色,該是九天之上的神宮妃子,而非汙濁人間的媚俗妖孽:「你也好自為之。」

離姬回頭,笑容嫣然,描畫細致的一雙丹鳳眼裡儘是輕蔑:「天師說得沒錯,你這人敗就敗在你的慈悲上,太心軟,太輕信,旁人落一滴無關緊要的淚,你就能剜了自己心頭的肉。」

她搖頭,她失笑,婀娜妖嬈的背影每踏一步都漂亮得仿佛舞蹈。韓覘握著竹簫,安坐在亭下問笑得不能自已的她:「那你呢?對他難道不是輕信?」

「住口!我那是喜歡!」離姬驀然停了笑。惡狠狠扭過頭,她睜大眼瞪著韓覘,尖尖的下巴被月色勾勒得銳利如刀,「是喜歡。因為喜歡,所以相信。我相信天師。」

她一字一字說得緩慢,被紗衣緊緊包裹的%e8%83%b8膛劇烈起伏。失了平日的嬉笑輕浮,湖麵上傾倒眾生的女妖與世間所有平凡女子沒有絲毫差彆,會瘋狂,會偏執,會癡妄,會為了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人,哪怕毀了自己也在所不惜。

韓覘斂下目光,看向自己握著竹簫的手。那手是殘缺的,右手無名指處空空蕩蕩。

倏忽幾日,城中再無異事。新來的賣貨郎同東街的楊寡婦抱怨,貨擔內少了一隻撥浪鼓,錢袋裡卻莫名多出幾顆碎銀子。

「一隻撥浪鼓要不了這麽多……」實誠的年輕人為難地皺起眉。

楊寡婦嘻嘻地笑,手指頭上的指甲尖尖長長,拽上貨郎的衣袖,拽著拽著就把他拽進了屋子裡。

雜貨鋪裡的鬼魅不著痕跡地把門簾掀開一角,鋪子外的道士一如既往映入眼簾。七月正午的陽光耀眼刺目,白花花的光影裡,白衣翩翩的道者器宇軒昂,站在小店門外,隻一個身影就占去了天下人的注目。

片刻後,韓覘聽見他的衣擺擦過門檻的窸窣聲,一步接一步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緩緩而來,一如他說話時的聲調,沈穩,端重,刻板。

三天前,從來隻在店外觀望的道士徑直走進店裡,站到了內室的門簾前:「韓公子,在下有一言相勸。」

暗室外的妖怪和暗室裡的鬼魅俱都吃了一驚,豎起耳朵聽他的下文。

道士難得顯出了幾分躊躇:「如若方便……」

「嗯?」韓覘等得心焦,「什麽?」

「可否將貨架略加整理?」仿佛覺得說得還不夠直白,古板的道士繃著看不見表情的臉,直言不諱,「太雜亂了。」

老實是可愛,如果太老實,就是可恨。

韓覘久久說不出話。

在門外足足站了十天,日日風雨無阻的道士,昂著臉,猶自候在簾外,執意要等一個回答。

暗室裡的鬼魅咬碎了一口銀牙:「杏仁,送客!」

他竟也不氣惱,下巴微收,彎腰告辭:「貧道叨擾。」

走至門邊,裡頭的鬼魅按捺下了怒氣,冷聲嘲弄:「道長是不染人間煙火的化外人,小店鄙陋,恐怕再收拾也收拾不出『乾淨』二字。可否請道長賜教一二?」

道士離去的身影凝住了。簾後的鬼魅勾著嘴角笑得算計。

原以為他會一如往常,高抬著下巴,拂袖而去。卻不想他當真留下了,一言不發,挽起袖子,登上木梯,三下五除二就把貨架最上頭的大小箱盒全數取下,動作乾淨利落,不給韓覘半點插嘴的餘地。

連日雷雨,店內飄蕩著一股潮濕的氣味。古舊的木質貨架被壓得搖搖欲墜。傅長亭信手從架上抽出一個木匣。匣子上也沾了幾分潮氣,裡頭放著一小塊黯淡得看不出本來色澤的暗黃織品。

「這是從前朝皇帝的龍袍上剪下來的。」杏仁搓著手緊緊跟在傅長亭身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盯著他手中的木匣,「小心些。花了三個銅板買的。」

傅長亭舉頭再看,成堆的銅製器皿中藏著一隻黃銅方盒。盒子雖小,卻極有分量,入手便是一沈。屏息打開,裡頭卻隻有一根青黃兩色相間的羽毛。

「維鳥之羽。」懶洋洋地在賬台上翻個身,化出原形的山楂吸了吸鼻子,「那是應禍之鳥,身上的東西也不吉利。」

金銀器械,銅鏡錫器,各色各樣,不計其數。外域的透明酒瓶,本城繡娘%e4%ba%b2製的繡帕,路邊撿來的一枝乾枯的花,隻有傳說中才有的上古遺物……店內幾乎應有儘有,收藏浩瀚如海,好似要以尺寸之地將天下儘數納入。

短短兩日,仿佛已經將世間所有物器看儘。傅長亭時常會不由自主停下手,仔仔細細察看架上的貨品。內室中的鬼魅,收著這些東西做什麽?

在最靠近內室的木架最頂端,孤零零地擺了一隻小小的香爐。不同於其他貨品的乾淨整潔,香爐上蛛網盤結,厚厚的積灰將爐身整個裹住。長臂輕舒,傅長亭忍不住伸手把它夠下。

「哼。」門簾後逸出一聲輕哼。始終在窺視的鬼魅抱著臂膀靠在門框上,將門簾拉開稍許,冷冷看他的舉動。

拂開爐上的灰塵,赫然是一隻做工精致的紫金香爐。留心用手指摩挲內|壁,爐內鐫刻有經文,寥寥幾字,說著此爐的來曆──取自昆侖,鑄於蓬萊,收於終南。

「這……」傅長亭轉身向內。

門簾擋住了韓覘的身影,隻能由門邊的縫隙裡看見他垂落於地的紗衣衣袖:「想要就拿去。」冷漠疏離,仿佛不關痛癢。

「嗯。」道者點點頭,愛惜地用手拭去香爐上的灰塵,「終南之物,不得流落於外。」$$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一本正經的話語,一本正經的口氣,一本正經的眼神。

「噗嗤──」,店內的兔子和狸貓忍不住笑出了聲。

簾內也同時傳出一聲嗤笑。降妖伏魔是正道,收回舊物是正道,在你終南派眼裡,隻要是你想的,就是天經地義的正道。

譏諷的話語尚未出口,那頭突然伸手,越過門簾,遞來一串珠鏈。被經年香煙渲染成墨色的木珠散發著淡淡幽香,粒粒滾圓,顆顆滑潤,長年戴在道者的腕上。

垂下眼,韓覘定定地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性喜整潔的道士,連一雙手也始終保持得乾淨,指甲修剪得短而圓潤,關節處有著練劍時留下的厚繭。黝黑的珠鏈掛在他的指間微微晃動,他的視線也不由自主跟著一起搖擺:「做什麽?」

「終南之物,亦是公子之物。貧道以物換物。」一如既往是那般理所當然的口%e5%90%bb,天下間似乎從未有過傅長亭不能理直氣壯說出口的話語。

簾子與門框間被拉開了窄窄一道縫隙,門內的鬼魅垂著頭,隻露出了小半張異於常人的蒼白麵孔。門外的道士執著地伸著手,總是正氣儼然的臉龐同樣被簾子擋住了大半。

「一個香爐值不了這麽多。」韓覘彆開眼,視線沿著他懸在半空的手臂一路望向那雙如他手中珠鏈般墨黑幽深的眼眸,「道長若真過意不去,在下便向道長索求一物。」

傅長亭的眼中閃了一閃:「何物?」

「你身上的道袍。」門簾後的鬼仰著頭,眼神堅定,神情肅穆,嘴角邊全無一絲笑意,「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道者的臉上透著訝異,沈%e5%90%9f一會兒,他鄭重點頭:「好。貧道這就為公子取來。」

連一聲為什麽都不曾問過,他飛身登上木梯,端端正正把香爐放回原處,一擺衣袖就昂然而去。追著他的離去的背影看了許久,韓覘斜倚著門框,愣怔許久,止不住慢慢把雙眼彎起:「真是個木道士。」

木道士一去卻不再來。韓覘直直坐在內室的格窗下,看著窗外的日光從燦爛的金色變作火燒般的紅色,再到朦朧的灰,全然的黑。店內寂靜,再無來客。

點起手邊的燭燈,鬼魅搖搖頭,%e5%94%87角微揚,火光裡映出一個自嘲的笑。拿起竹簫,韓覘去了霖湖邊。

霖湖山水如昨,黑沈沈的水麵掩蓋了一切,了無痕跡。月色溶溶,波光粼粼,簫聲零落。吹奏了許久的曲調斷斷續續,不一刻就被風吹散。韓覘索性止了簫聲,抬起右手,看自己指間的殘缺。難怪人說,要落個全屍。不過失了一根手指,沒想到,就會辛苦如斯。

伸長臂膀,把手舉得更高,鬼魅歪著頭,饒有興趣地將自己的斷指一看再看。中指與小指間的空白,剛好把天邊窄窄的下弦月盛在正中。雙指夾起、鬆開,月亮時隱時現,眼前時暗時名。玩膩了,韓覘垂下手,望向天空的雙眼跟著一起落下,指間的月亮換成了長亭外駐足而立的道者。

這道士口口聲聲嚷著妖孽,自己卻跟精怪似的,常常一聲不吭就站到了眼前。韓覘舉著手掌,透過指縫笑%e5%90%9f%e5%90%9f地看一步步緩緩走來的他:「在下以為,道長是反悔了。」

傅長亭還是那張已經萬年不變的刻板麵孔,意外地,枯水般單調的聲調此刻卻有些不穩:「貧道的道袍舊了,這是師弟的。」

為撫慰蒼生,終南弟子散落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