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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 公子歡喜 4052 字 3個月前

偎在韓覘腳下,兩爪高舉,殷勤地把手中的大碗托到韓覘麵前,「主人,吃櫻桃,我剛摘的。城東豆腐巷右拐第三家,他家的櫻桃樹今年長得最好,半年前,我就開始留心了。」

邊說邊偷偷把爪子伸進碗裡抓兩個,一股腦塞進嘴裡,連梗帶核全數吞進肚子裡。杏仁蔑視的眼神下,山楂心滿意足地摸摸肚皮:「再過兩天,後街李老頭院子裡的葡萄該熟了。」

「再敢偷吃,我就把你吃了。」賬台前特意收拾出了一方空地,搬一把竹椅,韓覘心平氣和地看著外頭的風雨人間。

鬼魅畏光,平素隻能在夜間現身。拜這場大雨所賜,他難得能走出內室,好好看一眼這久違的凡間煙火。

屋外的雷雨下得浩大,雷聲震耳,暴雨瓢潑。貪嘴的狸貓戀戀不舍地嚼著手裡的櫻桃梗,眼望門外:「咦,這不是那位道長嗎?」

他手指巷口,韓覘放眼瞧去,道道雨簾裡,打著傘緩步而來的道者在狼狽奔竄的行人中分外醒目。古舊的油紙傘,握著傘柄的修長手指,被風撩起衣角的道袍上鑲著蒼藍色的滾邊。風雨交加,他從滾滾濁世裡緩緩而來,杏黃的油紙傘下,一張無風無浪無喜怒的英挺麵孔,眉間眼下不起一絲波瀾。

「嘖嘖……都說妖怪是沒人味兒的。比起咱們來,這位道長瞧著更不像人。」手中的櫻桃梗掉落在地,山楂毫不在意,一徑搖頭感歎。

他原本就不是人。韓覘聽了,嗤笑不已:「他是真君下凡,立誌蕩濁除穢,掃儘天下妖邪的。背上寶劍名曰幽明,乃終南至寶。相傳當年為伏虎真人所鑄,斬得魔君,殺得鬼王,甚至,可以誅仙。終南上下奉為鎮派秘寶,非掌教諭令不得輕取妄動。這樣的人,豈是俗世裡那些口稱慈悲的尋常出家人可以相提並論?」

冒雨而來的道者不緊不慢在雜貨鋪正對麵的窄簷下站定,鬼魅明讚暗諷的話語剛好聽得明白。傅長亭神色不動,舉著傘,隔著雨幕,靜靜聽他議論。

韓覘毫不顧忌,勾%e5%94%87衝他一笑:「我說得可有錯?」

木道士端著臉,不動怒,不發笑,聲調不高不低,語氣不鹹不淡:「公子謬讚。」話語是謙虛的,卻偏偏聽不到半分謙恭。

雨水嘩嘩,蓋住了前後四鄰關門閉戶的雜聲,掩住了街邊牆下彙流成河的潺潺水聲,將店內店外一坐一立的兩人隔絕在了一個水汽氤氳的世界,耳邊除了雨聲,再無其他。

店裡的鬼魅目光泠泠,直視著店外白衣的道者。傅長亭在風裡站得挺拔,如同終南山顛積雪滿枝卻不改傲骨的青鬆。垂及膝蓋的寬大衣袖時不時被風吹起。衣袂飄搖,韓覘瞥見,他腰間還係著他送他的墜飾。一絲不苟的木道士。鬼魅心說。

雨水順著房簷接連落下,打在傘上,落在鞋邊,卻半分不曾沾染他如墨的發。仿佛周身上下都被結界嚴密守護,一路逆風而來,道者的衣袍上卻不見半點濕痕。

「好一身天罡正氣,刀槍如入,百毒不侵。」韓覘由衷讚歎,清亮透徹的眼中隱隱綽綽泛起一線思緒,「你師父金雲子在你這個年紀時,隻怕也不曾有這般修為。」

天罡正氣講求氣韻平穩,沈如山嶽,靜如止水。修道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五臟六腑俱清,七情六欲全消。至情至性,至真至純,方成大道。

「尋常弟子修煉十數年,能略悟一二者,已是翹楚。聽說,你師父下山後雲遊四方,曆經人世悲喜離合跌宕坎坷,四十歲重返終南,閉關十載,終成大道。在終南派中,實屬百年不遇的奇才。嗬……他從來就是奇才,終南上下,誰不知他天資過人。」

雨水叮咚,敲著屋頂的黛瓦,打著院中的芭蕉。急促處峰聚山湧,天地激蕩。舒緩處細細咽咽,潤物無聲。恰似他自以為早已忘卻的前塵過往。

終南山顛渺如雲海的白霧,三清殿上終年不散的香煙,嚴冬清早棲霞峰上忘我練劍的少年。騰躍翻轉,如蛟龍,如翩鴻,他挽劍如花,團團劍花盛開在漫天飛舞的大雪裡,綻放在靜默無聲的群山前,倒映在他偷偷窺視的雙眸裡。

同樣是少年子弟,他是眾星捧月的天之驕子,振臂一呼,得萬千寵愛。他卻隻是尋常,天資尋常,悟性尋常,際遇尋常,尋尋常常做一個世外的修道人,終極一生就這般尋常下去。一如他們早已被注定的結局,金雲子會是羽化飛升,而他隻能是壽終正寢。

可是師兄不這麽想。

「總有一日,我也會如他一般立於眾生之巔。」握拳起誓的師兄眼中異光閃爍,完全不見了平日裡的寬厚溫和。

他怔怔地看,目光失措,忽然間不知該看向哪一方。

彼時,你我皆年少,不知凡世流離,不知天地險惡,不知人心易變。

種種變故後,如今,雪中練劍的少年成了一代宗師,握拳立誓的師兄果真名震天下,唯有他,依然還是怔怔的,失措的目光不知該看向誰。

「閣下是終南故人?」久久不說話的道士開口發問。

陷入回憶裡的鬼魅側耳聆聽著雨聲,詭笑著把問題又拋還給他:「你猜。」

傅長亭的臉色立時又陰了。這個道士太較真,不容許心頭有半點疑惑。

天色卻放晴了,屋外又響起孩童呼朋結伴的嬉鬨聲。門下的古舊銅鈴被風吹送著,發出低沈的鈴音。

施施然起身,從賬台上取過早已涼透的茶,韓覘轉身向內,掀開門簾,再度邁步走入那間昏暗不清的暗室:「若是將來重回終南,可以去問問你師父,那隻紫金香爐可追回來了?」

粗瓷的茶盞被緊緊捂在手心裡,世情再冷也冷不過無心無影的鬼。在鬼魅手中,無論什麽都是溫暖的。

背對著傅長亭的韓覘看不見道者臉上的端肅。須臾之間,傅長亭的眼中閃過無數心緒,疑惑、茫然、無解……最後混到一處,成了沈思。

今夏第三場雷雨過後,張鐵匠家六歲的兒子不見了。又過幾日,陳秀才家剛過五歲的女兒也忽然在家中消失。方安定了一陣,曲江城內再起風雲。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又是一片蕭條。

這樣的日子裡,傅長亭常常會站在雜貨鋪前觀望一陣。寡言的道士不說話不進門,直愣愣在對麵人家的房簷下立定,有時一站就是大半天,有時剛瞥見了身影,再回頭卻又不見。房簷太低,眼看就要壓上他高高的發冠,心高氣傲的道士難得半垂下頭,看向雜貨鋪內的目光卻還是冷冽的,似探究,似打量,似觀察,穿透了堆砌如山的雜亂貨物,直直落向那道擋在內室門前的厚重門簾上。

「主人,那位道長又來了。」山楂每每都要湊到簾邊通報一聲。

「隨他去。」端坐在一室曖昧晦暗的光線裡,韓覘答得冷淡,「看久了,他自然會走。」

一天又一天,卻總見他日日雷打不動地來,無論三伏酷暑,無論暴雨如注。一絲不苟將衣扣扣到下巴尖的道士,背著長劍,抿著嘴%e5%94%87,木樁子一般戳在那兒,無欲無情的麵孔上看不出半點來意,靜靜地、細細地,看著這雜貨鋪裡的人與物,仿佛百看不厭。

主仆三人的日子過得簡單,天明開張,日落打烊。生意不鹹不淡,隔三差五有人好奇地摸進店裡詢問一陣,看的人多,買的人少。當家看店的兩隻妖精也不灰心,勤勤懇懇把架上的貨物搬出來擦拭一遍,又再小心翼翼放回去。兔子吝嗇而貪婪,擦拭器皿的時候總不忘拿抹布把自己的大門牙也仔細擦擦。狸貓懶惰而好吃,總在兔子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趴在賬台上吃著糕點裝肚子疼。

小店門邊攀著一枝從牆縫裡長出的牽牛花,粉紫色的小花開了大半,羞答答纏在左邊門框正中央。門檻下世不知名的雜草,長著三瓣心形的葉子,開著淺粉色的小花。巷中寂靜時,傅長亭能清晰地聽見店中兩隻妖怪的對話,杏仁垂涎著貨架最頂層柚木盒子中的金燭台,山楂思念著清早沈在井中的大西瓜。

隱藏在人世中的妖怪,卻過著比凡人更簡單的生活。

一天之中,韓覘很少出現在店堂裡。黃昏的時候,他會走出暗室,坐在賬台後翻一翻那本厚厚的賬冊。微微側過頭,向站在房外的傅長亭望一眼,眼神裡沒有驚訝也不存疑問,淡淡一眼瞟過,恍若是在看從未相識的陌生人。

下雨時,他常坐在那把老得快散架的竹椅上,椅子「吱吱嘎嘎」的呻[yín]和著錯落的雨聲,閒散地看山楂和杏仁整理貨品。一扇門板那麽大的鋪子,不知到底藏了多少奇珍異寶,累得兔子和狸貓天天爬上躍下清理,卻還有許許多多擦不完的花瓶,裝不完的木匣。

「袖子裡的東西,拿出來。」口氣不容置疑,閉眼午睡的韓覘對杏仁道。-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兔子精的手頓時抖了,站在高高的木梯上,緊緊抓著手中的銅鏡:「主人,我沒有……」

「放回去,否則掰了你的牙。」

「我真的沒有……」

一旁的山楂不耐煩地晃了晃梯子:「趕緊拿出來,連我都瞧見了。」

磨磨蹭蹭地,杏仁從袖子裡那出了一個描著金漆的小木盒。

「另一個。」始終閉著眼,靠坐在竹椅上的鬼魅愜意地享受雨水帶來的清涼。

另一隻袖子裡藏著一個蝦須金環。

「腰帶。」

杏仁的臉整個都皺了起來,心不甘情不願地,從腰帶裡掏出一個玉帶鉤:「真的沒有了。」

韓覘隻留給他一張冷得刺骨的側臉:「山楂,把他的金牙掰了。」

「主人饒命!還有!還有!」哆哆嗦嗦地%e8%84%b1下鞋,杏仁眼中含著淚,從鞋裡挖出兩個大小不一的銀疙瘩,「我喜歡亮晶晶的……忍不住就……」

「再有下次……」打斷他的話,韓覘睜開眼,視線正對著屋外的傅長亭,「我就把你丟進霖湖裡。」

帶著絲絲寒氣的視線從傅長亭臉上移開,劃過沈甸甸的貨架,掃向貨架下戰戰兢兢的兩隻妖怪:「山楂,你也一樣。」

兔子和狸貓嚇得大氣不敢喘一聲,麵麵相覷一陣,趕緊抱住臂膀狠狠打一個寒顫,雙雙顯出原形蹭到他腳邊:「主人,嗚嗚嗚嗚……」淚光盈盈,楚楚可憐。

「沒出息。」鬼魅繃著臉,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甩袖子,氣衝衝朝裡走。

把一切看在眼裡,傅長亭目送著韓覘消失在暗室之中,冰凍的眼眸中緩緩生出一分笑意。

「木道士。」暗室裡,鬼魅低聲嘟囔著。

格窗下的木桌上放著一隻玉匣。是今天一早有人放在雜貨鋪門前的。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