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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嫁 公子歡喜 4101 字 3個月前

不過離此地最近的道觀,也要在明州盈水城內。以凡人的腳程,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整整三天方能到達。即使是術法高深如他,想要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往來,也並非易事。

常人眼中,那不過是一句調侃的戲言。想不到他竟這般當真。韓覘始料不及,落下手,借著月光怔怔地對上他的眼。總是衣冠齊整,步伐從容的道者,不染凡塵的潔白衣袖沾了煙灰,不履紅塵的皂靴帶了濕泥,壓在到道冠下的發絲鬆了,散落在額前,被汗水浸得濕透。

他%e8%83%b8膛劇烈起伏,輕咳了兩聲,乾澀的聲音蓋不住粗重的喘熄:「新的,從未穿過。」

都喘成了這樣,還不忘一板一眼地解釋。

韓覘笑得更濃,曲起手肘撐著石桌,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執著竹簫,虛晃晃點向他的%e8%83%b8口:「若我隻要道長身上這一件呢?」

喘熄未定的道者臉上一緊,低下頭,沈沈望進他溢滿笑意的眼。狡黠的鬼魅鎮定地同他對視,惡意地要從他眼中看出為難:「當時在下說,在下要一件道長身上的道袍。」

兩兩相望,他不言,他不語,彼此盯著對方眼中的自己。半晌過後,傅長亭眼中光華一閃:「好。」

雙肩微振,寬大的外袍應聲褪下。

韓覘但見眼前一片雪白,幾番抖動,道者那繡著淡銀色卷雲暗紋的外袍已整整齊齊疊放在桌前。再抬眼,那頭的道士一臉嚴肅,正要解開身上的腰帶。

「你、你、你……」張口結%e8%88%8c,手中的竹簫顫顫指著他,韓覘滿臉都是不可思議,「你真是、真是……」

你這道士,難道從未聽說過「玩笑」二字不成?哭笑不得的鬼魅不知該從何說起:「你這道士……你……你彆%e8%84%b1了!」

傅長亭猶自抓著腰帶,不解地看向神情突變的他:「公子有何吩咐?」

「哈哈哈哈哈……」克製不住,他大笑出聲。手臂橫放在桌上,韓覘捂著臉,笑得前俯後仰,「你呀你,你這道士……」

該說你什麽好?一邊笑一邊連連搖頭。清朗的笑聲融進了風裡,湖麵上吹開陣陣漣漪。

傅長亭默不作聲任由他笑,實誠的道士這時候才醒悟,自己又被作弄了。擰起眉頭,他狼狽地緊了緊衣領,眼神中抑製不住透出幾分憤然。

韓覘見了,笑得愈加促狹,連著咳嗽幾聲,方才勉強止了笑。拉開桌上道者不遠千裡送來的報複,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筆直流暢,一如眼前說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點沒變。」心中的喟歎%e8%84%b1口而出,鬼魅感慨萬千,衣襟上蒼藍色的與袖口細致的卷雲暗紋,皆是昔年模樣。

昔年,他猶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時,終南山間繚繞著薄紗般輕柔的蒼茫晨霧,鍾樓上的青銅大鍾悠長低沈響過三響,早課時分,三清殿內外星羅棋布坐滿垂首低誦的道子。蓮花樣的精致道冠穩穩攏住了如墨的青絲,衣襟上蒼藍色的滾邊襯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顏。刻苦的弟子們正襟危坐,低斂的眉目蘊滿了寧和,嵐風將他們的衣袖吹起,暗繡在袖扣的花紋隱隱綽綽,如煙的霧氣裡,洋洋灑灑,相連成一片銀色的雲海。浩浩渺渺,一直照進他百年後的幽夢裡,如夢如幻,如霧如電。

「按輩分,你應該尊我一聲師叔。」鬼魅的口氣中帶著刻意的誇耀,隻是臉上毫無得色,「你師父金雲子師從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門最晚,若非師兄在山腳下撿到我,我早已輪回往生。」

師父說,他被父母遺棄在山下。剛好師兄偷出山門下山玩耍,聽到哭聲,於是就把他撿了回去。那時,他已經三歲,可是這些事卻一概都不記得。倒是師兄三天兩頭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臉反複揉搓,嘖嘖感歎:「瞧這細皮嫩肉的,我這是撿到了寶。」

一旁有其他師兄起哄:「可惜是個小子。是個姑娘多好,白撿一個媳婦。」

師兄也不惱,咧著嘴笑得比他們還大聲。隻有他,掙紮在師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e8%84%b1,急得兩眼都是淚。

因為排行最末,師兄們總愛欺負他。那時年紀小,本事也沒學會幾樣,被欺負慘了隻會蹲在一邊哭。師兄總是心急火燎地跑來,一個個把欺負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頭,攬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張揚又驕狂:「小師弟是我撿來的,我的人。欺負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劃。」

「同輩裡,師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師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壓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貼在潔白的衣衫上戀戀不舍地徘徊過一次又一次,韓覘的眼中看不見天邊的弦月,也看不見麵前的傅長亭,目光迷離,滿滿都是這深深淺淺糾纏不休的花紋。

傅長亭沈聲道:「師父從未告訴我這些。」

終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塵種種,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複一日的嫋嫋香煙裡。

執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這些。」

鶴立%e9%b8%a1群的大師兄隻要目無下塵地從他們這些天資平庸的師弟前昂首走過,留給他們一個風華絕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過都是無關緊要。

「你可記得同輩中所有師兄弟的名諱?何時入門?師從何人?修為如何?」

「……」傅長亭老實地低下頭搖了一搖。

韓覘的手指畫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e8%83%b8`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師兄恨他。」

無論羨慕、嫉妒、喜歡、憎恨,世間事最可恨,莫過於你將他日日夜夜掛在嘴邊、映入眼裡、刻進心底,而他卻雲淡風輕,無事人一樣,從未將你正眼看過。

「論刻苦,師兄不下於他。論勤奮,師兄從未懈怠。論悟性,師兄也是聰明絕頂。但是,以天資……」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掙紮也抵不過生死簿上那輕描淡寫的一筆。隻這一筆,卻成了師兄一生的偏執。話題扯遠了,韓覘恍恍然回過神,看了看神情專注的道士,慢慢將右手抬起,「你師父第一次看我,是因為那隻香爐。」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長亭晃了一晃,韓覘深吸一口氣,放緩了語調,一字字問他:「依終南律,賊盜者,作何講?」

傅長亭的語速同樣緩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麵容沈痛的他:「賊盜者恥,與羞辱師門同罪,斷一指,逐出師門。」

「所以,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裡說得輕鬆,始終在道袍上流連的手指慢慢壓著衣襟劃過最後一道,韓覘狠狠收回目光,一如當日在山門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將整個包袱蓋得嚴密,不曾泄了一絲空隙,「乖侄兒,師叔被你逗得開心。可要我告訴你,終南的寶物法器都藏在哪兒?」

不理會他的玩笑,傅長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韓覘吃驚,奮力要將手掙%e8%84%b1。道者的掌心熱得滾燙,熾烈得讓他想起那隻藥瓶上溫暖的餘溫。鬼魅性陰,隻需一點點熱度就能充實整個空蕩的心房。

傅長亭的眼中依舊看不到喜怒。他執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間擼過,好似三月間從湖邊柳林裡吹來的和煦春風,拂過兩人交握的手指,擦過韓覘的手背,最後捋開衣袖,握住了鬼魅細瘦的手腕。

韓覘但覺腕間也是一陣溫熱,低頭一看,卻是白天傅長亭隔著門簾遞來的那串珠鏈,正搖搖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發問,傅長亭先自開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輪回。」

「我不……」拒絕衝口而出,韓覘用力後拉,想要掙開他的手,結果,拉扯著珠鏈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緊緊貼著他的手背,糾纏在一起手指彼此交叉。韓覘發現,傅長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視著他的斷指,心頭一跳,越發掙紮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見這平日裡規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讓,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銘刻著羞辱的手直白地呈現在兩人麵前。

「你!」韓覘紅了眼,咬緊牙關,撇開頭,不願從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齒。那樣的目光他看過太多。不需要這剛直不阿的道士再來重複。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斷指之間,他雙眼清透,還是那張對妖邪斷罪問死的無私麵孔,眼角眉梢,卻是說不儘的溫柔哀憐,「輪回去吧,人世太苦。」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上一回有人對他如此說話是什麽時候?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這樣灼熱的掌心,寥寥八個字,一路從耳朵直直落進心底,如同他方才丟進湖裡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聲輕響,泛開無數漣漪。心酸、委屈、悲傷、憤怒,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感全數被他短短的一句話喚醒,從內心最深處噴湧而上,卻又全數被堵在了喉頭。

你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體會多少?

許久許久,始終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頭,清秀俊逸的臉上一雙飽含譏笑的眼:「我、不、願、意。」

第五章

「那位道長喜歡你!」月上柳梢頭,離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樹上「咯咯」嬌笑。枝乾彎曲的樹木向著湖麵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椏。穿了一身嫣紅紗裙的女子愜意地半躺在上頭,金紅色的披帛自臂彎裡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風裡款款飄蕩,「上一回你這麽笑是什麽時候?」

話尾被拖得很長,她好整以暇,嬉笑著看神色倏然緊繃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終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長亭的道袍,韓覘的記憶,他們交纏在一起的手,「而你……」。

韓覘緩緩從袖間取出一隻泥娃娃,抬手扔進湖裡:「我師兄不喜歡你。」

離姬掩著嘴,又是一陣笑。她坐起身,兩%e8%85%bf懸在是乾下,跟著披帛與柳條一起擺動:「你動心了。我會如實稟報天師。」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韓覘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個前來遊湖賞景的書生。轉過頭,他同情地看向她絕麗的容顏,「師兄不喜歡你。」

無數次,直白地、坦誠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說了無數次。得到的卻始終是她激烈而執拗的宣告:「他會的!他會喜歡我的!見過我的男人都會喜歡我,無一例外!」

「為什麽?」韓覘不解,單隻因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誘惑?

這回輪到她來反問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張口結%e8%88%8c,韓覘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