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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給的課題提出最合適的方案罷了,這同世界上所有有良心的官僚乾的豈不是完全相同?為什麼惟獨自己受這樣的責難?

第15章 小屋中隻有我(中)

我在清晨安靜的樹林一邊聽鳥們的叫聲,一邊看這本“事務處理專家”故事。書的底頁有大島用鉛筆寫的批語。我知道那是大島的筆跡。很有特點的字。

“一切都是想象力的問題。我們的責任從想象力中開始。葉芝寫道: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ies①。誠哉斯言。反言之,沒有想象力,責任也就無從產生,或許。一如艾希曼的事例。”

我想象大島坐在這把椅子上,手拿削尖的鉛筆看完書寫下批語的情景。責任始自夢中。這句話撥響了我的心弦。

我合上書,放在膝頭。我思考自己的責任。不能不思考。白T恤沾有鮮血。我用這雙手把血洗掉。血把洗手盆染得鮮紅鮮紅。對於所流之血,我恐怕要負起責任。我想象自己被送上法庭的情景。人們譴責我,追究責任。大家瞪視我的臉,還用指尖戳。我強調說自己無法對記憶中沒有的事負責,我甚至不曉得那裡真正發生了什麼。但他們說:“無論誰是夢的本來主人,你都和他共有那個夢,所以你必須對夢中發生的事負責。歸根結底,那個夢是通過你靈魂的暗渠潛入的!”

一如被迫卷入希特勒的巨大、扭曲的夢中的阿道夫·艾希曼中校。

我放下書從椅子上立起,站在簷廊裡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書看了好久,需要活動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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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為“責任始自夢中”。

我拿兩個大塑料罐去河邊拎水,拎到小屋倒進水桶。如此反複五次,水桶基本滿了。又從屋後小倉庫中抱來一捆木柴,堆在火爐旁邊。在簷廊一角拉一條褪色的尼龍晾衣繩。我從背囊裡取出半乾的衣服攤開,碾平皺紋搭在繩上,又把背囊裡的東西全部掏出擺在床上接觸新的陽光,然後對著桌子寫幾天來的日記。我使用細字簽字筆,用小字一一記下自己身上發生的事。必須趁記憶還清晰的時候儘可能詳細地記錄下來,因為誰也不曉得記憶能以正確的形態在那裡逗留多久。

我梳理記憶。失去知覺,醒過來時躺在神社後麵樹林中;四周一片漆黑,T恤沾了很多血;打完電話去櫻花的公寓,留下過夜;在那裡對她說的話;她在那裡為我做的事。

她好笑似的笑道:“我可是蒙在鼓裡啊!你要想隨你偷偷想象好了,用不著一一申請我的許可。反正我不知道,想象什麼由你。”

不,不是那樣的。我想象什麼,在這世界上恐怕是非常重要的事。

偏午,我試著走進森林。大島說了,走進森林深處是非常危險的。他告誡我“要時時把小屋留在視野內”。問題是往下我要一個人在這裡生活幾天時間,對於這座如巨幅牆壁把我包圍起來的森林,較之一無所知還是略有所知為好,這樣才能安心。我完全空著兩手,離開灑滿陽光的空地,踏入幽暗的林海之中。

裡邊有一條簡單的路。雖然差不多全是利用自然地形踩出來的,但不少地方平整過,鋪有踏腳石樣的扁平石塊,有可能崩塌的地方用粗大的木料巧妙攏起,以便長草也可認出路來。估計大島的哥哥每次來這裡時都花一點兒時間修整來著。我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上坡。下坡。轉過巨大的岩石,繼續往上。大體是上坡路,但坡度不大。路兩邊樹木高高聳立。色調灰暗的樹乾,縱橫交錯的粗枝,遮天蔽日的葉片。腳下茂密地長著羊齒等雜草,像在拚命吸收微弱的光線。陽光全然照不到的地方,青苔默默覆蓋了岩體。

小路越走越窄,逐漸把統治權讓給雜草,就好像雄赳赳地大聲開頭的話語漸漸細弱、進而含糊不清。平整過的痕跡不見了,很難看出是真正的路還是僅僅看上去像路。未幾,路被羊齒草那綠色的汪洋徹底淹沒。也可能再往前又有路出現,但具體確認恐怕還是留待下次為好。再向前走,要有必要的準備和行裝才行。

我止步回頭看去。觸目皆是陌生的景物,沒有一個能給我鼓勵。樹乾重重疊疊不懷好意地截住視線。四周暗幽幽的,空氣沉澱成深綠色,鳥鳴聲也不再傳來。渾身陡然起了一層%e9%b8%a1皮疙瘩,一如空隙吹來一陣冷風時的感覺。彆擔心——我自言自語,路就在那裡。那裡好端端地躺著我的來時路,隻要不看丟它,就能返回原來的光照。我看好腳下的小路,一步步循規蹈矩,花了比來時更長的時間折回小屋前麵的空地。空地上灑滿初夏明媚的陽光,鳥們一邊脆生生地叫著一邊四下覓食。一切較我離開時沒有任何變化。應該沒有變化。簷廊裡有我剛才坐的椅子,椅前扣著剛才看的書。

然而我還是實際感覺出了森林中充滿危險。我告訴自己必須忘掉它。如叫烏鴉的少年所說,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我不知道植物可以變得如此令人不寒而栗。以前我所見到所接觸的植物,無不是被精心飼養巧手打扮的城裡植物,可是這裡生息的截然有彆。它們具有野性十足的體力,具有向人們噴吐的氣息,具有直取獵物那尖銳的視線。那裡有令人想起太古的陰暗魔術的存在物。森林中乃是樹木統治的天下,猶如深海底由深海的生物所獨霸。倘有必要,森林有可能把我一腳踢開或一口吞進。我對那些樹木恐怕必須懷有相應的敬意或敬畏之心。

我返回小屋,從背囊裡取出登山用的指南針,打開蓋,確認針指在北方。我把小指南針揣進衣袋。關鍵時候說不定有用。隨後坐在簷廊裡眼望森林,用隨身聽聽音樂。聽奶油樂隊,聽埃林頓公爵。這些舊日音樂我是從圖書館的CD架上錄下來的。音樂讓我亢奮的心情多少平靜下來。但我不能聽很長時間。這裡沒有電,無法給電池充電,備用電池用完就沒戲了。

晚飯前我做運動。俯臥撐、仰臥起坐、蹲坐、倒立、幾種伸臂動作——為了在沒有器材和設備的狹小場地上維持體能,我設計了若乾訓練項目。雖然簡單、單調,但運動量足夠,認真做起來是有效果的。這是我從體育館教練那裡學來的。“這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運動,”他說,“做得最熱心的是關進單人牢房的囚犯。”我集中精神連做幾套,一直做到汗水濕透T恤。

吃罷簡單的晚飯,我走上簷廊,頭頂無數星辰在閃爍,較之鑲嵌在天幕,更接近於隨手揮灑在空中。天象儀上麵也沒有這麼多星星。有幾顆星大得出奇,看上去活生生的,仿佛伸手可觸,委實漂亮得叫人屏息斂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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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光是漂亮。是的,星們還同森林的樹木一樣在生息、在呼吸,我想。它們看著我,曉得我以前乾過什麼和以後將乾什麼,事無巨細都休想逃過它們的眼睛。我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下再次陷入強烈的恐怖之中,呼吸困難,心跳加快。在如此數不勝數的星鬥的俯視下活到現在,卻從未意識到它們的存在。不,豈止星星,此外世上不是有許許多多我未覺察或不知道的事物嗎?如此一想,我感到一種無可救藥的無奈。縱然遠走天涯海角我也逃不出這無奈。

我走進小屋,往爐裡添柴,小心翼翼地壘高,拿出抽屜裡的舊報紙揉成團,用火柴點燃,注視著火苗%e8%88%94上木柴。上小學時在夏令營活動中學會了如何生火。夏令營固然一塌糊塗,但至少是有某種用處的。我把煙道擋板整個拉開,放進外麵的空氣。起始不大順利,後來總算有一根木柴噙住了火苗,火苗由一根柴爬上另一根柴。我蓋上爐蓋,搬椅子坐到爐前,燈拿到近處,借燈光接著看書。火苗聚在一起變大之後,我把裝了水的壺放在爐上燒開。壺蓋不時發出愜意的聲響。

當然,艾希曼的計劃並不是全部順利實現的,有時會由於現場原因而不能按計算進行。那種情況下艾希曼便多少像個普通人,就是說他會氣惱。他憎惡擾亂他桌上產生的美妙數值的粗暴無禮的不確定因素:列車誤點、官僚手續造成的低效率、司令官更換而交接不暢、東部戰線崩潰後集中營警備力量被調往前線、下大雪、停電、缺煤氣、鐵路被炸。艾希曼甚至憎恨正在進行的戰爭——在他眼裡那也是妨礙他計劃的“不確定因素”。

他在法庭上不動聲色地淡淡地述說這一切。記憶力出類拔萃。他的人生幾乎全部由務實性細部構成。

時針指在10點,我不再看書,刷牙洗臉。拉合煙道擋板,以便睡覺時火自然熄滅。木柴燒出的火炭兒將房間映成橙紅色。房間暖融融的,這種舒適感緩解了緊張和恐懼。我隻穿T恤和短運動褲鑽進睡袋,閉起眼睛,比昨晚閉得自然得多。我稍微想了想櫻花。

“如果我真是你姐姐就好了。”她說。但我不再想下去了。我得睡覺。火炭兒在爐膛裡散架了。貓頭鷹在叫。我被拖入亦真亦幻的夢境中。

翌日大體是同一情形的重複。早晨六點多唧唧喳喳的鳥叫把我吵醒。燒水喝茶。做早飯吃。在簷廊看書。用隨身聽聽音樂。去小河提水。在森林小路上行走。這回我帶上指南針,走到哪兒都瞧它一眼,一把握小屋所在的大致方位,還用從工具房找到的柴刀在樹乾上留下簡單的記號。我撥開腳下亂蓬蓬的雜草,讓路走起來容易些。

森林深邃幽暗,一如昨日。高聳的樹木變為厚實的牆壁圍在我四周。一個深顏色的什麼東西宛如電子魔術畫中的動物埋伏在樹叢間觀察我的行動,但昨天感覺到的渾身起%e9%b8%a1皮疙瘩那種強烈的恐懼已經沒有了。我製定自己的守則,不越雷池半步,這樣我就不至於迷路,或許。

走到昨天止步的地方後我繼續前行。踏進淹沒路麵的羊齒綠海。走了一會兒,發現仍有踩出的路,接著又被樹牆所包圍。為了容易找到歸路,我不斷用柴刀在樹杆上砍出刀痕。頭頂樹枝上有隻大鳥像要嚇唬入侵者似的撲楞著翅膀,卻怎麼仰望也不見鳥影。口中乾渴得沙沙作響,時不時得咽一口唾液,咽時發出很大的聲音。

又前行了一會兒,閃出一塊圓形空地,在參天巨樹的包攏中儼然一口大井的井底。陽光從舒展的樹枝間筆直傾瀉,如聚光燈明晃晃地照亮腳下,對於我可謂彆有洞天。我在光照中坐下,接受太陽溫暖的愛撫。我從衣袋裡摸出巧克力棒,玩味著口中擴展開來的甘甜。我再次認識到太陽光對於人類是何等寶貴。我以全副身心體味這寶貴的每一秒。昨晚無數星鬥帶來的洶湧的孤獨感和無奈感不翼而飛。但時間一過,太陽隨之改變位置,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