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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92 字 3個月前

從工作服口袋掏煙,煙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靈鳥”附一張萬元鈔票遞過去。他注視片刻,接過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進%e8%83%b8袋。“不好意思!”

“彆墅主人什麼時候來的呢?”

“春天。雪還沒開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沒來了,不曉得乾嗎到現在才來。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著我多嘴多%e8%88%8c。既然叫我彆講給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來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買好,用吉普一點點送上去。有那麼多儲備,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個人年紀和我差不多,沒留胡子吧?”

“嗯,”管理員說,“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給他看。

3.十二瀑鎮的夜晚

由於給了錢,同管理員的交涉真可謂一帆風順。說好第二天早上8點他來旅館接我們,把我們送去山上的牧場。

“也罷,給羊消毒下午開始也來得及的。”管理員說。委實乾脆而又現實。“但有一點叫人不放心,”他說,“昨天下雨把地麵弄軟了,有塊地方很可能車過不去。那時可就得勞駕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沒關係。”我說。

回來走在山路上,我終於想起鼠的父%e4%ba%b2在北海道擁有一處彆墅。鼠過去幾次向我提起。山上,寬廣的草場,陳舊的兩層樓。我總是事後很久才想起關鍵事情。原本一開始接到他信時就該想起才是。隻要一開始想起來,查找辦法任憑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厭惡,沿著一刻比一刻昏黃的山路有氣無力走回鎮子。一個半小時隻碰到三輛汽車。兩輛裝木材的大卡車,一輛小拖拉機。三輛都是下山去的,誰也沒打招呼問我搭不搭車。當然這對我倒也求之不得。

趕回賓館已7點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體內。小牧羊狗從狗窩探出腦袋,朝我“咕咕”抽響鼻子。女友在藍粗布衣服外麵套一件我的圓領毛衣,在靠近門口的電子遊戲機室裡如醉如癡地打遊戲機。遊戲機室看樣子是用舊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滿夠氣派的壁爐,且是燒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爐。裡邊有4台電子遊戲機和兩架克郎球台。球台是西班牙製造的,便宜貨,又舊,幾乎沒辦法玩。

我求旅館準備飯,然後三兩下洗個澡。擦身體時量了好久沒量的體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樣。側腹的贅肉也在這一周時間裡徹底淘汰。

回到房間,飯已做好。我一邊夾火鍋裡的東西喝啤酒,一邊講綿羊飼養場和那個自衛隊員出身的管理員。女友為沒看到那隻羊感到遺憾。

“不過這回好像總算摸到了球門跟前。”

“但願。”我說。

我倆看罷電視裡希區柯克的電影,鑽進被窩熄燈。樓下鐘打響11點。

“明天得早起啊。”我說。

沒有回聲。她已經打起規則的鼾聲。我調好旅行鬨鐘,在月光下吸上1支煙。除了河的流水聲不聞任何聲籟,仿佛整個鎮子都睡了過去。

奔波了一天,身體筋疲力儘,而意識卻很亢奮,怎麼也睡不著。刺耳的雜音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在寂靜的黑暗中屏息不動,鎮上的風景開始在我周圍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軌生鏽生得麵目全非,農田雜草葳蕤——鎮子就這樣結束百年短暫的曆史,沉沒於大地之中。時間如倒轉的膠卷向後退去。蝦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沒,一大群蝗蟲黑壓壓遮天蔽日,漫無邊際的山白竹在秋風中此起彼伏,蓊鬱的針葉林不見一線陽光。

人的一切活動如此蕩然無存之後,羊們——唯獨羊們——剩留下來。它們在黑暗中亮亮地閃爍著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我。它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隻是盯住我不動。羊有幾萬隻之多。“嗑吃嗑吃”單調的齒音覆蓋了整個地表。

隨著掛鐘打響12點,羊們消失了。

我睡了過去。

4.不吉祥的拐彎處

一個陰沉沉冷颼颼的早晨。我很同情這種天氣在涼冰冰的清毒液裡被迫遊動的羊們。也許它們並不把寒冷當一回事——應該不當回事的。

北海道短暫的秋天已接近尾聲。厚厚的灰色雲層預示著雪的降臨。我是從9月的東京飛到10月的北海道的,覺得幾乎沒有領略到1978年的秋天。僅有秋天的開始和秋天的尾聲,沒有秋天的正中。

6點我睜眼醒來。洗罷臉,飯好之前一直獨坐在簷廊裡看著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點,渾濁也已全部消失。河對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結粒的稻穗在不規則的晨風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紋。一輛拖拉機駛過混凝土橋往山上開去。拖拉機“突突突”的引擎聲久久地低低地隨風傳來。3隻烏鴉從葉子變紅的白樺林中間飛出,在河流上空畫出一個圓圈後落在欄杆上。落在欄杆的烏鴉們看起來儼然上演現代劇的劇場裡的旁觀者。這一角色也當膩了,它們便一隻接一隻飛離欄杆,往河流上遊飛去。

8點整,綿羊管理員的舊吉普車停在旅館門前。吉普是箱形帶篷的。大概是處理品,引擎蓋一側淡淡留有自衛隊所轄部隊的名稱。

“奇怪呀,”管理員一見到我就說,“為慎重起見,昨天給山上打了電話去,卻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進後排座。車內微微有股汽油味兒。“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問。

“什麼時候呢?上個月!上個月20號前後。那以後再沒聯係過。一般是對方有事打過來,如告訴購物清單什麼的。”

“鈴也沒響?”

“啊,什麼聲音也沒有。說不定哪裡線斷了。下起大雪來,斷線情況也不是沒有。”

“可並沒下雪。”

管理員臉朝車篷,“咯嘣咯嘣”轉動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點頭。汽油味弄得我腦袋昏昏沉沉。

車駛過混凝土橋,沿昨天路線往山上開去。通過綿羊牧場時,3個人看了看兩根立柱問的招牌。飼養場一片沉寂。羊們大概以那藍色的眼睛凝視各自沉默的空間。

“消毒下午開始?”

“噢,是吧。不過也不用那麼著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麼時候開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說罷,管理員一隻手仍搭在方向盤上臉朝下咳嗽一陣子。“積雪要在進入11月以後。知道這一帶的冬天麼?”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開始積雪,就決堤似的積個沒完。那一來就什麼也乾不成了,隻能在家裡縮起脖子不動。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著嗎?”

“喜歡羊。羊是脾氣好的動物,對人的模樣也記得清楚。怎麼說呢,照料起羊來,一年時間一晃兒就沒有了,不過一年年團團轉過去罷了。秋天配種,熬過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長大,秋天又是配種,就這麼反反複複。羊每年換一茬,隻有我上歲數。上了歲數,就尤其懶得離開鎮子了。”

“冬天羊乾什麼呢?”女友問。

管理員似乎這才注意到她,雙手握著方向盤一閃轉過頭,一眨不眨看她的臉。好在是筆直的柏油馬路,對麵又無車來,但我還是淌出冷汗。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裡不動。”管理員總算把臉轉向前方說道。

“還是挺無聊的吧?”

“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無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況也差不多。”管理員說,“壓根就沒想那個,想也想不清楚。吃乾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裡的羔——一冬就這麼過去了。”

山坡一點點陡了起來,道路也隨之畫出S形彎。田園風光漸漸消失,絕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開始占據路旁。原生林時而斷開,可以望見平野。

“積起雪來,這一帶就根本彆想跑車了。”管理員說,“當然也沒有跑車的必要。”‖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沒有滑雪場和登山路什麼的?”我問。

“沒有,什麼都沒有。因為什麼都沒有,也就沒有遊客。所以鎮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後期還作為寒冷地帶農業的樣板鎮熱鬨過,但糧食過剩後,就再也沒人對在電冰箱裡搞農業感興趣了。噢,這倒也是理所當然。”

“木材廠怎麼樣?”

“人手不夠,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鎮上仍有幾家小廠,都不成樣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過鎮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隻有道路像模像樣,鎮子卻荒涼下去。安上大大的釘齒輪胎的重型卡車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識地叼起1支煙,又怕汽油味兒,遂裝回煙盒。衣袋裡剩有檸檬糖,我決定含糖。檸檬味兒和汽油味兒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的?”女友問。

“經常打架。”管理員說,“大凡群體行動的動物都是這樣,羊社會也有具體座次,每隻都有。一個圈裡有50隻,羊就從1號排到50號。它們全都清楚自己的序號。”

“真夠可以的!”女友道。

“這樣對我來說也容易管理,隻要抓住最厲害的頭羊,其他的隻管默默跟在後麵。”

“既然座次已經排定,那麼特意打架又是為什麼呢?”

“某隻羊受傷體力下降,座次就不穩定起來。下麵的羊就挑戰想要升級,結果三四天折騰來折騰去。”

“可憐!”

“也是輪流坐莊。被一腳踢開的,年輕力壯時也是靠踢開彆的羊上來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統統沒有了,都和和氣氣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聲。

“不過最可憐的,不管怎麼說都是頭羊。曉得羊的兩性關係嗎?”

不知道,我們說。

“養羊最關鍵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開,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裡隻放進1隻公羊,一般都是最強壯的頭號公羊。就是說,把最佳的種傳下來。一個來月事完之後,種羊又返回原來全是公羊的圈裡,但那期間羊圈裡已形成新的順序。種羊由於交配體重減輕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贏。然而其他羊卻合夥一起找它廝打。夠可憐的!”

“羊怎麼打架呢?”

“腦袋和腦袋對撞。羊的額頭鐵一樣硬,裡邊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什麼。大概是在想象羊頭頂頭爭鬥的情景。

行駛了30分鐘,柏油路麵突然消失,路麵也窄了一半。兩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驚濤駭浪一齊朝車湧來。氣溫降了幾度。

路糟糕透頂,車身如地震儀一樣上下搖擺。腳前塑料筒裡的汽油開始發出不吉祥的聲音,竟如腦漿在頭蓋骨裡四濺開來,一聽都令人頭痛。

這樣的路大約持續了20至30分鐘,連表針都看不確切。這時間裡誰也沒再開口。我牢牢抓住車座靠背上的皮帶,她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