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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90 字 3個月前

咖啡色河流。

女友說想洗澡,那時間裡我決定一個人去鎮公所看看。鎮公所在商業街往後拐過兩條路的街上,比想象的新得多規整得多。

在鎮公所畜產科窗口,我遞上約兩年前學當自由記者時用的帶有雜誌名稱的名片,提出想了解一下綿羊飼養情況。婦女周刊采訪綿羊情況未免奇妙,但對方滿口答應,把我讓進裡邊。

“鎮上現有二百餘隻綿羊,全是薩沃庫羊,也就是肉用羊。肉推銷給附近的旅館和飲食店,非常受歡迎。”

我掏出手冊,適當做做記錄。想必往下幾周時間裡他將一本接一本買這婦女周刊。想到這裡,不由心情黯然。

“是為羊肉菜什麼的?”介紹了一陣子綿羊飼養情況之後,對方問道。

“那也是有的。”我說,“不過總的說來,我們主要想把握羊的全貌。”

“全貌?”

“就是性格,生態等等。”

“噢。”

我合上手冊,喝一口端上來的茶:“聽說山上有過去的牧場?”

“嗯,有的。戰前是很正規的牧場。戰後給美軍接收過去,現在沒有使用。還回10多年了,由那兒一個有錢人當彆墅使用來著。但由於交通不便,不久誰也不再來了,等於空在那裡。所以租借給了鎮子。本該買下來做觀光牧場,但鎮子窮,想不出辦法。況且首先需要修橋築路。”

“租借?”

“夏天鎮上綿羊牧場的人帶50隻左右的羊上山。一來那裡作為牧場實在難得可貴,二來隻靠鎮營牧草地不夠用。9月中下旬氣候開始變糟的時候,又把羊領回來。”

“那裡有羊的時間您知道嗎?”

“每年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是從5月到9月中旬。”

“帶羊上山的人有幾個呢?”

“一個。10年來一直是同一個人。”

“想見一見那個人。”

這位職員給鎮營綿羊飼養場打電話。

“現在去可以見到。”他說,“用車送去好了。”

起始我謝絕了。但仔細聽來,原來去飼養場除用車送彆無辦法。鎮子既無出租車又無車可惜,走路需一個半小時。

職員駕起輕型汽車,從旅館門前向西開去。通過長長的混凝土橋,穿過陰冷冷的沼澤地,爬上徐緩的進山坡路。輪胎卷起的沙上發出嘛裡啪啦的響聲。

“從東京來,不覺得這地方像死了似的?”他問。

我沒有正麵回答。

“實際也快死了。鐵路通的時候還算好,一旦不通,就真的鳴呼哀哉了。鎮子嗚呼哀哉,實在有些奇妙。人嗚呼哀哉不難明白,鎮子卻也來個嗚呼哀哉……”

“鎮子嗚呼哀哉怎麼辦呃?”

“怎麼辦?天曉得!不等曉得人們就全跑光了。如果全鎮人口低於1000——這也大有可能的——我們的工作幾乎也就沒了,說不定我們也該逃走才是。”

我遞給他一支煙,用帶羊徽的法國製銀打火機點燃。

“去劄幌能有好工作。我叔父開一家印刷公司,人手不夠。印學校用的東西,經營上也穩定。實際上這是最好不過的,強於在這地方調查什麼羊呀牛啦的出欄頭數。”

“是啊。”我說。

“隻是,真要離開鎮子,卻又猶豫不決了。明白嗎?就是說鎮子這東西如果真的嗚呼哀哉,心情上我還是想%e4%ba%b2眼看到它咽最後一口氣才行。”

“你是這鎮上出生的?”我問。

“是的。”接下去他再沒說什麼。臉色陰沉的太陽已有三分之一落下山去。

綿羊飼養場入口處立著兩根柱子,柱於之間橫著一塊招牌,“十二瀑鎮綿羊飼養場”。過了招牌,有一條坡路漸漸隱沒在五顏六色的雜木林中。

“穿過樹林就是牧場,管理人住處在後頭。回去怎麼辦?”

“下坡路,可以走回去。實在謝謝!”

車完全看不見以後,我從兩根立柱中間穿過,爬上坡路。被太陽最後的餘暉染黃的楓樹葉漸次著了橙色上去。材很高,斑駁的夕暉在林間沙路上一閃一閃地搖曳。

走過樹林,細細長長的牧舍出現在山坡上,有一股家畜味兒。牧舍屋頂為複折式,貼著白鐵皮,突起3個通風煙囪。

牧舍入口有個狗窩,一隻用鐵鏈拴著的波達·克力狗看見我汪汪了兩三聲。狗很老了,睡眼惺訟,叫聲裡沒有敵意。一摸它脖子,馬上老實下來。狗窩前麵放一個裝著食物和水的黃塑料盆。我拿開手後,狗很滿足地直接鑽回狗窩,齊齊地並好前肢趴在地上。

牧舍中一片幽暗,不見人影。中間有一條頗寬的水泥通道,兩側是關羊的柵欄。緊挨通道,一邊有一條U形溝用來放水衝洗羊尿和臟物。木板牆壁隨處開有玻璃窗,從中可以望見山的曲線。

夕陽染紅右側的羊,而將藍幽幽的暗影投在左側羊們的身上。

一進牧舍,200隻羊一齊朝我轉過腦袋,約有一半站著,另一半趴在鋪著枯草的地上。它們的眼睛藍得近乎不自然,儼然臉兩端裝滿水的小井。光從正麵照去,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們目不轉睛凝視我,哪個都紋絲不動。有幾隻“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裡的枯草,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另有幾隻腦袋探出柵欄喝水,見我進來,便不再喝了,就那樣抬頭望著我。它們簡直像在集體思考什麼。其思考由於我在門口站定而一時中斷。一切都停頓下來,每一隻都不做判斷。我移步後,它們的思考作業亦隨之開啟,開始在分成8個的柵欄裡開動。大多是母羊的圈裡母羊們聚在種羊周圍,光是公羊的圈裡公羊們一邊後退一邊各自擺好架勢。僅有幾隻好奇心強的並不移動,兀自盯視我的行動。

羊們臉的兩側水平支起的細長的黑耳朵係著一塊塑料牌。有的係藍色的,有的係黃色的,有的係紅色的。背部也係有大大的彩色標誌帶。

為了不驚動羊們,我躡手躡腳慢慢邁步,儘可能裝出對羊不感興趣的樣子接近柵欄,悄然伸手摸一隻小公羊。羊隻是陡然哆嗦一下,並未跑開。其他羊滿腹狐疑地往這邊定定看著。小公羊恰好一隻從整個群體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觸角,緊張地注視我,身體僵挺挺的。

薩沃庫這種羊總好像有一種奇妙氣氛。除毛是白的,其餘什麼都黑黑的。一雙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橫向支出,幽暗中閃光的藍眼睛和挺拔的長鼻梁漾出無可言喻的異國風情,它們對我這一存在既非拒絕亦非接受,隻是作為突如其來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幾隻淋漓酣暢地“嘩嘩”小便,小便順地板流進U形溝,流過我的腳下。太陽即將墜入山後。淡藍的暮色如同水稀釋的墨水罩住山坡。

離開牧舍時,我再次撫摸波達·克力狗的腦袋。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繞到牧舍後麵,走過小河上的木橋,朝管理人住處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規規矩矩的小平房,旁邊連著一座放牧草和農具等物的大大的倉房,倉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倉房山牆旁一條寬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積裝有消毒藥的塑料袋。他從遠處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關心似的繼續乾活。我走到渠邊,他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臉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說著,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擠壓得不成樣子的香煙,用手指拉直後點燃,“把消毒液倒進這裡,讓羊一隻接一隻遊過去。不然,關一冬天渾身都是蟲子。”

“一個人乾?”

“何至於。來兩個幫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乾,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當不了牧羊狗的。”

對方比我矮5至6厘米,但身材魁梧。年紀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頭發宛如發刷直直豎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膚似的從手指上拉下,在%e8%83%b8上“啪啪”拍打兩下塞進帶補釘的褲袋裡。看上去,與其說是綿羊飼養員,莫如說更像個下級軍官。

“對了,是想問什麼吧?”

“是的。”

“問好了!”

“這個工作乾很長時間了吧?”

“10年。”對方說,“說長就長,說不長就不長。不過關於羊可是無所不知。以前在自衛隊來著。”

他把手中纏在脖子上仰首望天。←思←兔←網←

“冬天也一直在這裡?”

“算是吧,”他說,“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沒地方可去,再說冬天也有不少雜活兒。這一帶積雪差不多兩米深,離開不管,屋頂塌下來羊就全成肉餅了。要喂料,又要清掃牧舍,這樣那樣的事。”

“一到夏天,就趕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錯。”

“趕羊不好走吧?”

“簡單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樣乾過來的。牧羊人在牧場安頓下來不過是近來的事。那以前一年到頭領著羊四處走動。16世紀西班牙全國到處布滿隻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連國王都不得進去。”對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開。“總之隻要不受到驚嚇,羊是很老實的動物,隻是不聲不響地跟在狗%e5%b1%81%e8%82%a1後麵。”

我從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遞給對方:“這就是山上的牧場吧?”

“對。”他說,“沒錯兒,羊也是我們的。”

“你看這個怎麼樣?”我用圓珠筆尖點著背部帶星紋的那隻敦敦實實的羊問。

對方瞪視一會照片:“不對頭,這不是我們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這樣的混進來。四周用鐵絲網圍著,每天早晚我都一隻隻清點一遍,再說有莫名其妙的進來,狗會發覺的,羊也會騷動。何況,有生以來我還沒見過這個種類的羊。”

“今年5月趕羊上山到回來期間,沒發生什麼怪事?”

“什麼也沒發生。”對方說,“平安無事。”

“夏天就你一個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個。鎮上的職員隔兩無就來一次,當官的有時也來視察。每周有一天我下山到鎮裡去,羊由另了個人替我照看。因為必須補充食品和雜貨一類的東西。”

“那麼說,你並不是一個人一直悶在山上不動了?”

“那自然。隻要不下雪,開吉普車用不上一個半小時就到牧場,和散步差不多。當然,一旦下雪,車開不了,那可真叫貓冬了。”

“現在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吧?”

“除了彆墅主人。”

“彆墅主人?聽說彆墅一直沒有使用……”

管理人把煙扔在地上,抬腳踩死。“過去一直沒有使用,現在有人使用。想用隨時都可以用。房屋維修我向來很儘心。電也好煤氣也好電話也好馬上可以使用,窗戶玻璃都一塊也沒打破。”

“鎮公所的人說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那口些家夥不知道的多著哩!我個人——與鎮上的工作無關——一直受雇於彆墅主人。多餘的事跟誰也不講。人家不讓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