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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75 字 3個月前

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員精力集中在方向盤上。

“左!”過一會兒管理員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識把視線投向路的左側,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從地表削掉一般蕩然無存,大地陷入虛無之中:巨大的峽穀!光景自是壯觀,但沒有一絲暖意。如切如削的懸崖峭壁將所有生命體抖落一空,卻仍不儘興,又把不吉利的氣息吐向四周。

沿峽穀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現一座異乎尋常的光禿禿的圓錐形山,端頭扭曲,簡直像被一股巨力擰歪的。

管理員緊握搖搖晃晃的方向盤,朝那座山揚揚下巴說:

“要轉到那後麵去。”

從穀底吹來的滯重的風由下而上撫起右麵斜坡茂密的綠草。細沙打在車窗玻璃上“啪啪”作響。

經過幾個急拐彎,隨著車向圓錐體上端接近,右側斜坡變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變成垂直的石壁。我們那樣子就好像勉強匍匐在巨幅石壁開鑿出來的狹窄的突起物上。

天氣急轉直下。摻雜些許綠色的淡灰就像厭倦了這種不穩定的微妙色調而變為暗幽幽的灰色,其間又湧入煤炭般的不均勻的黑。周圍山巒也隨之暗影沉沉。

風在研缽形部位打著漩渦,發出卷起%e8%88%8c頭吐氣般討厭的聲響。我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毛衣裡也冷汗直流。

管理員緊閉嘴%e5%94%87,向右又向左不斷拐著大彎,並且以仿佛要聽取什麼的神情往前探著身子,一點點減緩車速,在路麵約略寬些的地方踩下腳閘。引擎停下來後,我們被拋棄在凍僵般的沉寂中,唯獨風聲在大地彷徨。

管理員雙手搭在方向盤,久久沉默不語。之後從吉普車下來,用工作鞋底“囊囊”磕響地麵。我也下車立在他身旁,望著路麵。

“到底不行啊!”管理員說,“雨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我覺得路並沒有那麼濕,相對說來,倒像又於又硬。

“裡邊濕,”他解釋道,“所以人們才受騙上當。這地方很有點特彆。”

“特彆?”

他沒有回答,從上衣袋掏出煙,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們往下一個拐彎處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氣就像纏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風運動服的領口豎起,拉鏈一直拉到下巴,還是無濟於事。

管理員在拐彎處停住,嘴角叼煙,靜靜盯視右側的懸崖。懸崖正中有水湧出,向下淌成一條小溪,慢慢穿過路麵。水含有粘土,很渾,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懸崖濕漉漉的地方,表層撲簌簌崩落下來。岩體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這個彎最叫人討厭。”管理員說,“地麵也脆,但不止這個,總好像凶多吉少,連羊到這裡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陣子,煙扔在地上。“對不起,我不想冒險。”

我默默點頭。

“走路可以吧?”

“走沒有問題。主要是怕震動。”管理員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麵。稍隔一點時間差,傳來鈍鈍的回聲。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呃,走是不要緊的。”

我們回頭往吉普車走去。

“離這兒還有4公裡。”管理員邊和我並肩走邊說,“領女的走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一條路,坡也不怎麼陡。不能送到最後,抱歉。”

“可以的。謝謝你了。”

“一直在上邊?”

“難說。或許明天就回來,也可能一個星期,就看情況了。”

他又叼起1支煙,這回沒等點火就咳嗆了。“當心些好。看這情形,今年雪來得早。雪一厚起來,可就休想從這裡出去了。”

“當心就是。”我說。

“門前有個信箱,鑰匙夾在箱底。要是沒人,可以住進去。”

我在陰沉沉的天空下從吉普車拿下行李,%e8%84%b1去薄些的防風運動衣,從頭頂套上厚些的登山派克服,但還是抵擋不住徹骨的寒氣。

管理員在狹窄的路麵弄得車體在山崖上磕磕碰碰,好歹把吉普掉過頭去。每次相碰,崖土都嘩啦啦掉下來。掉過頭後,管理員按響喇叭揮手,我們也揮手。吉普車一轉彎不見了,隻我們兩人孤零零留下,覺得就像被拋在了世界的最邊緣。

我們把背囊放在地上,也沒什麼特彆好說的,隻管一齊眺望四周的景致。眼下深深的穀底,一條銀色山溪描出徐緩而纖細的曲線,兩側覆蓋著厚厚的綠色樹林。隔穀朝對麵望去,紅葉點綴的低矮的山脈連綿起伏,遠處平野若隱若現。稻穀已經割畢,田裡升起幾縷燒稻草的煙。作為景觀誠然非同一般,但無論怎麼觀望都上不來興致。一切都那麼陌生,那麼帶有一股異教意味兒。

天空給潮乎乎灰濛濛的雲遮得嚴嚴實實。雲看起來更像是色彩均勻的布料。烏黑的雲團從其下麵低回流移,仿佛一伸手,指尖即可觸及。它們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向東流去。那是從中國大陸越過日本海穿過北海道向鄂霍次克海湧動的重雲。如此凝望紛至遝來又接連離去的雲陣的時間裡,我們立腳之處的不穩程度變得無可忍耐起來。它們隻消心血來潮地一吹,甚至就可把我們連同這緊附岩壁的脆弱的彎路拽進虛無的穀底。

“抓緊吧!”說著,我扛起背囊。我打算在雨或夾雨雪下起之前快點趕到有房屋的地方,哪怕多趕一步也好。我可不想在如此陰冷的地方給淋成落湯%e9%b8%a1。

我們匆匆通過“討厭的拐彎處”。管理員說得不錯,這拐角確有不吉利的地方。先由身體感覺出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繼而這模模糊糊的不吉利意味叩擊腦袋某個部位發出警告,感覺上就像過河時一腳踩進溫度驟然不同的泥潭。走五百多米的時間裡,碾踩地麵的鞋音幾次發生變化。數條蛇一般扭來扭去的小溪水橫過路麵。

通過拐彎處我們也絲毫沒有放慢腳步,以便儘可能遠離那個地方。走了30分鐘,石崖的傾斜度舒緩下來,零零星星現出幾棵樹木,我們這才鬆了口氣。

走到這裡,前麵的路就不成問題了。路變得平坦,周圍的凶殺之氣也漸趨淡薄,開始慢慢往溫和的高原風光過渡。鳥也開始出現了。

又走了30分鐘,我們完全離開那座奇妙的圓錐山,來到桌麵一般平展展寬敞敞的台地。台地四周簇擁著陡峭的山體,覺得像是一座巨大的火山上半端整個陷沒似的。葉片變紅的白樺林海永無休止地伸向前去。白樺林問茂密地生長著色彩亮麗的灌木和綿軟的雜草。隨處可見被鳳吹倒的白樺變褐變朽。

“地方像是不錯嘛!”她說。

經過那個拐彎處,這裡看上去的確像是很不錯。

一條筆直的路穿過白樺林。寬度僅可容一輛吉普通過,直得幾乎令人頭痛,沒有轉彎,沒有陡坡。往前看去,一切都收縮為一個點。烏雲在那一點的上方漂流。

那樣的靜,甚至風聲也被無邊的林海吞噬一淨。一隻黑黑的圓滾滾的鳥不時伸出紅色的%e8%88%8c尖尖銳地撕裂四周的空氣。鳥消失不見,岑寂便如軟軟的果凍塞滿那條裂縫。鋪滿路麵的落葉吸足兩天前的雨水,潮乎乎的。除了鳥,再無任何東西打破沉寂。白樺林不見儘頭,筆直的路也不見儘頭。剛才還那般壓迫我們的低雲,從林間望去,竟有些像虛構之物。

大約走了15分鐘,碰見一條清澈的小河。河上用樺木並排架起一座帶欄杆的結結實實的小橋,周圍是一片休憩用的空地。我們在這裡放下東西,下河喝水。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水,涼得手發紅,很甜,一股軟土味兒。

雲勢雖然依舊,但天氣總算挺了過來。她整理好登山鞋的鞋帶,坐在欄杆上吸煙。下遊傳來瀑布聲。從聲音聽來,瀑布似乎不很大。陣鳳從路的左側吹來,吹得地上的落葉泛起漣漪,旋即遁往右側。

吸罷煙,用鞋底踩死。這時發現旁邊另有一個煙頭。我拾起細細查看,是被踩扁的“七星”。從沒有潮氣這點分析,應該是雨後吸的,也就是昨天或今天。

我努力回想鼠吸什麼煙,卻想不出,甚至吸不吸煙都想不起來。於是轉念把煙頭扔進河裡,水流轉眼間把它帶去下遊。

“怎麼了?”她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發現一個新煙頭。”我說,“大概近兩天有誰坐在這裡和我一樣吸煙來著。”

“是你那個朋友?”

“是不是呢,說不準。”

她挨我身旁坐下,兩手撩起頭發給我看耳朵——已好久沒給我看了。瀑布聲在我的意識中頓時遠去而又返回。

“還喜歡我的耳朵?”她問。

我微笑著伸出手,用指尖碰她的耳朵。

“喜歡!”我說。

又走了15分鐘,路突然終止。白樺林海也如被切掉再也不見:我們眼前展開湖水般廣闊的草場。

草場四周每隔5米打一根樁,樁間拉著鐵絲網。網舊了,已經生鏽。看來我們是折騰到了牧羊場。我推開已然磨損的對開門進入裡邊。草軟綿綿的,地麵又黑又濕。

草地上空有烏雲流移。順著雲的流向,可以看見高聳的山。儘管觀看的角度不同,但無疑跟鼠照片上的是同一座山,無須抽出照片核對。

但實際目睹曾幾百次從照片上看到的這片風景,覺得甚是奇妙。其縱深竟是那樣的造作,與其說是趕到了這裡,倒不如說是誰按照片匆忙在這裡造出一片臨時風景。

我靠著木門歎了口氣。不管怎樣,我們是找到了。找到這點意味什麼暫且不論,反正我們是找到了。

“到了啊!”她把著我的胳膊說。

“到了。”我應道。此外無須多言。

隔著草場的正前方,有一座美國鄉村風格的兩層木結構舊樓。那是羊博士40年前建造而由鼠的父%e4%ba%b2購得的建築物。因為沒有參照物,無法從遠處憑視覺準確把握房子的大小。隻覺得呆呆板板敦敦實實,白漆在陰晦的天空下顯得模模糊糊,給人以不祥之感。近乎鏽色的芥未色複折房頂的正中,一個方形磚砌煙囪朝天豎起。房子四周沒有圍牆,代之以久經歲月的一片常青樹。樹展開枝椏,保護建築物免受風雨雪的襲擊。房子絲毫感覺不出人氣,一看便覺得莫名其妙。既非給人的印象欠佳或顯得淒冷,也非建築樣式格外奇特,更不是說古舊得不成樣子,而僅僅是莫名其妙,儼然一個在無法順利表達情感的過程中年老體衰的巨大活物,問題不是如何表達,而是不知表達什麼。

四下蕩漾著雨味兒。幸虧抓緊了時間。我們朝著那建築物徑直穿過草場。厚厚的夾雨雲層——並非剛才那樣支離破碎的雲絮——從西邊漸漸壓來。

草場寬廣得令人不耐煩,無論怎麼快步行走都感覺不出是在前進。距離感根本無從把握。

回想起來,在如此寬廣平坦的大地上行走還是第一次。就連極遠處的風勢都好像拿在手心一樣清晰可見。鳥群和雲流交叉似的從頭頂向北移去。

當我們花很長時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