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1 / 1)

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49 字 3個月前

好像是你越能很好地理解,我便越表達不好。肯定天生什麼地方有缺陷。

當然,任何人都有缺陷。

隻是我最大的缺陷在於我的缺陷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迅速變大。就是說自己體內好像養一隻%e9%b8%a1,%e9%b8%a1產蛋,蛋又變%e9%b8%a1,變的%e9%b8%a1又產蛋。人能在如此抱有缺陷的情況下生存下去嗎?當然能。而問題歸終也就在這裡。

反正我還是不寫我的地址。肯定這樣合適,無論對我還是對你。

或許我們應該出生在19世紀的俄國。我弄個什麼什麼公爵,你弄個什麼什麼伯爵,兩人狩獵,決鬥,爭風吃醋,懷有形而上的煩惱,在黑海岸邊望著晚霞喝啤酒,晚年因株連“什麼什麼叛亂”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並死在那裡。你不認為這樣很美很妙?若生於19世紀,估計我也能寫出更有起色的小說來。即使比不得托爾斯泰,也肯定能擠進也還說得過去的二流。你怎麼樣呢?你恐怕始終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停留在什麼什麼伯爵上也並不壞。都很有19世紀意味。

不過算了,還是返回20世紀吧。

談談城市。

不是我們出生的城市,是各種各樣彆的城市。

世界上城市實在五花八門。每個城市都各有莫名其妙的名堂吸引我。因此,近年來我走了為數相當不少的城市。

隨便在哪個站下車,那裡都必有交通島,必有市區交通圖,必有商業街,無一例外。甚至狗的長相都一樣。先在街上轉一圈,然後找不動產商介紹便宜住處。當然我是外地人,小的城市又排外,很難馬上取得信任。但你也知道,我這人隻要情緒上來,待人接物還是頗有兩下子的,有15分鐘即可同大多數人套得近乎。這麼著,住處定下,小城信息也紛紛入手。

接下去便是找工作。這也同樣得益於我廣交朋友。若是你,篤定不勝其煩(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心煩),不過反正也住不上4個月。其實交朋結友並非什麼難事。首先找一家城裡年輕人集中的咖啡館或快餐店(哪個城市都不缺這玩意兒,猶如城市的肚臍),當那裡的常客,培養熟人請其介紹工作。當然,姓名履曆須適當編造。所以,我眼下有很多你所想不到的名字和履曆。甚至原本的我是什麼樣子都常常忘卻腦後。

工作實在林林總總。差不多都很單調,但我還是乾得興致勃勃。乾得最多的是加油站,其次是快餐店領班。也在書店值過班,在廣播局乾過。還當過土木小工,當過化妝品推銷員。當推銷員時的反應相當不錯。另外同好多女孩困覺。同名字不同身世不同的女孩困覺,滋味的確不壞。

也就這樣,這樣周而複始。

我已29,再過9個月就30歲。

至於這樣的生活是否完全適合自己,我還說不清楚。喜歡浪跡萍蹤這種性格是否有普通性也不得而知。或許如一個人寫過的那樣,長期流浪生活所需要的是下列三種性格傾向之一。即宗教性傾向、藝術性傾向、精神性傾向。若哪一種都不存在,長期流浪便無從談起。但我覺得哪一種於我都對不上號(勉強說來……不不,算了)。

也可能我開錯了門卻又後退不得。但不管怎樣,既然門已打開就隻能進去。畢竟不能總賒帳買東西。

如此而已。

開關就已說過(說了?),一想起你來我便有點自危。大概你使我想起較為地道年代的緣故吧。

又及:

隨信寄去我寫的小說。對我已經沒有意義,適當處理就是。

這封信是快信,以便12月24日前寄到你手裡,但願一路順風。

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擁有一個白雪皚皚的聖誕節!

鼠的信寄到已是臨近新年的12月29日了,皺皺巴巴塞進我宿舍的信箱。轉寄紙簽都貼了兩個,因為是寄往我原來住處的。但這總怪不著我,我沒有辦法通知。

淡綠色信箋滿滿寫了4張。我反複讀了3遍,然後拿起信封,查看已一半模糊的郵戳。郵戳上的地名我聞所未聞,遂從書架抽出地圖冊查找。從信上看,我猜想可能是本州北端一帶。果不其然,位於青森縣,從青森乘火車要一個小時的小鎮。看時刻表,每天有五班車在那裡停靠。早上兩班,午間一班,傍晚兩班。12月間的青森我去過幾次,冷得不得了,信號機都結冰。

我把信給妻看。她說了句“可憐的人兒”。也許她的意思是“可憐的人們”。當然時至如今怎麼都無所謂了。

小說有200多頁原稿紙,我連名也沒看便塞進桌子抽屜。不知為什麼我不想看。對我來說,信已足夠了。

之後我坐在爐前椅子上吸了3支煙。

鼠下一封信是翌年5月來的。

2.鼠的第二封信 郵戳日期:1978年5月?日

上一封信我可能有點說多了。但說的什麼卻早已忘光。

我換了地方。這個地方同上次的完全不同。這裡非常幽靜,或許有點幽靜過頭了。

但在某種意義上,這裡算是我的一個歸宿。我覺得我似乎來到了應該來的地方,又好像逆所有河流來到了這裡。對此我無法做出判斷。

這幾句寫得實在不成樣子,過於模棱兩可,想必看得你如墜雲霧。或者是否你覺得我對於自己的命運賦予過多的意義亦未可知。當然,責任完全在我。

但有一點希望你理解:事實是,我越是想向你彙報我現在的處境,我筆下的文字越是如此支離破碎。可我本身是地道的,比以前還要地道。

談點具體的吧。

開頭也說了,這一帶實在幽靜之極。因為無所事事,每天隻是看書(這裡有10年也看不完的書),聽短波音樂節目和唱片(唱片這裡也相當之多)。已有10年不曾如此集中地聽音樂了。沒想到“滾石”和“沙灘男孩”至今仍風靡樂壇,令人驚愕不已。看來時間這東西無論如何都是連續不斷的。我們習慣按自家尺度切割時間,險些發生錯覺。而時間的確是連在一起的。

這裡則不存在所謂自家尺度,也沒有人依據自家尺寸去讚賞或貶低他人尺度。時間如透明的河流原原本本長流不息。置身此地,不時覺得自己的原形質都被解放出來。就是說,眼光摹然落到汽車上時,有時需花數秒鐘才認識到那是汽車。當然,某種本質性認識還是有的,但不能同經驗性認識很好地%e5%90%bb合。而這種情況最近漸漸多了起來。大約是因為孤單單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這裡離最近的鎮子開車也要一個半小時。其實也算不上什麼鎮,小得不能再小,鎮之殘骸罷了。你肯定想象不出。但是,鎮總歸是鎮,可以買到衣服、食品、汽油。想看,人的麵孔也可看到。

冬天裡道路冰封雪凍,車幾乎跑不成。路兩旁是沼澤地帶,封凍的地表儼然果子露。上麵若再有雪落下,哪裡是路都分辨不出了,景象頗像世界的儘頭。

我是3月初來這裡的。吉普車輪纏上鐵鏈,從如此景象中開來。簡直同流放西伯利亞無異。現在是5月,雪已杳無蹤影。4月山穀裡一直有雪崩聲傳來。你可聽過雪崩?雪崩停止後,接踵而至的即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沉默,百分之百的沉默,以致自己究竟位於何處都鬨不清楚。萬籟俱寂。

由於一直門在山裡不動,差不多3個月沒同女孩困覺了。壞固然不壞,但若長此以往,很可能徹底喪失對人本身的興趣,而這並非我希望的。所以,天氣再暖和些,我準備出山到哪裡物色個女孩。非我自吹,找女孩對我不是什麼難事。隻要我有意——好像我生活在“隻要我有意”的世界裡——是可以發揮一點所謂性感之類的號召力的,從而較為輕易地把女孩搞到手。問題是我還沒有完全熟悉我自身的這種能力。就是說,我弄不清到哪裡為止是我自身,從何處開始是我的性感。同弄不清哪裡開始是勞倫斯·奧裡彼埃,哪裡開始是奧賽羅是同一回事。所以,勢必中途回收不儘而統統拋棄不管,而使很多人遭受困擾。我迄今為止的人生即是這種永無休止的周而複始。◆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所幸(實在三生有幸)現在的我已沒有可以拋棄的任何東西——心情委實妙不可言。假如有,充其量隻是我自身。拋棄我自身這一念頭十分可取。噢,這樣寫未免過於悲涼。儘管作為念頭絲毫也不悲涼,但形成文字就有了悲涼氣氛。

傷腦筋!

我到底談什麼來著?

談女孩吧?

每一個女孩都帶有漂亮的抽屜,裡麵滿滿塞著幾乎毫無價值可言的破爛。這樣子我非常喜歡。我可以把那些破爛一件一件抽出拍掉灰塵,為其找出相應的價值。我想所謂性感的本質,簡言之便是這麼回事。但若問這樣會怎麼樣,則怎麼樣也不怎麼樣。往下隻能放棄我之所以為我。

所以,現在我僅僅考慮姓交。而若將興致僅僅集中在姓交這一點上那麼便無須考慮什麼悲涼與否。

同在黑海之濱喝啤酒無異。

寫到這裡,我從頭看了一遍。雖說有文理欠通之處,但就我來說還是夠順暢的了,起碼沒有無聊的地方。

而且,無論怎以看這信甚至都不是寫給我的信,怕是寫給郵筒的。不過彆責備我。這裡去郵局開吉普也要一個半小時。

往下是真正寫信給你的。

有兩件事相求。兩件都不屬著急那類事,你情緒好時再辦不遲。辦了可幫我一個大忙。若在3個月之前,我想我恐怕都求你不得,而現在可以相求。僅這點就是個進步。

求你辦的第一件事,相對說來帶有感傷味道——是關於“過去”的。5年前我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時,頭腦亂成一團,加之走得匆忙,忘了跟幾個人道聲再見。具體說來,有你有傑及一個你不認識的女孩。對於你,我覺得還有可能重逢好好話彆,而另兩個人或許再沒機會了。所以,如果你什麼時候返回那個城市,希望替我說聲再見。

當然,我知道這樣求你實在過於自私,本來我想該由我寫信過去,但老實說來,我是希望你回去實際麵見那兩個人的。較之信,我覺得這樣更容易傳達我的心情。她的住址和電話號碼寫在另一張紙上。倘已搬走或結婚,那就算了,就不要見她。但若至今仍住在那裡,希望你見她並代我問好。

另請問候傑,把我那份啤酒也喝掉。

這是第一件。

另一件有點反常。

隨信寄一張照片。羊照片。希望你拿到人們能看到的地方,哪裡都可以。這樣求你也夠自私的,但除你無人可求。把我所有所有的性感讓給你都可以,這件事無論如何得替我辦到。原因還不能說。這照片對我非同兒戲。我想遲早——更後一些——是可以向你說明的。

封一張支票給你。隨你怎麼使用。錢完全不必擔心。住在這裡沒辦法花錢,並且眼下我能做到的惟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