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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326 字 3個月前

千萬不要忘記代我喝那份啤酒。

去掉轉寄紙簽留下的漿糊,郵戳便看不清晰了。信封中另有10萬日元銀行支票、寫有她名字住址的便條和一張羊的黑白照片。

我出家門時把信從信箱取出,帶到事務所辦公桌拆閱。信箋和上次同樣,淡綠色的,開具支票的是劄幌銀行。這麼說,鼠應該去了北海道。

雖然關於雪崩的記述還有一點費解,但如鼠本身寫的那樣,作為整封信我覺得還是非常通達順暢的。何況任何人都絕不至於開玩笑寄來10萬日元支票。我打開桌子抽屜,連同信封一起扔了進去。

也是由於我同妻的關係開始解體,對於我這是個不怎麼開心的春天。她已4天沒有回家。電冰箱裡牛奶發出討厭的氣味。貓總是癟著肚子。洗臉間裡她的牙膏如化石又乾又硬。春天淡漠的陽光瀉人如此的家中。唯獨陽光是免費的。

被拉長了的死胡同——她說的或許不錯。

3.一曲終了

返回故鄉那座城市已是6月了。

我適當找理由請3天假,一個人乘上周二早上的新乾線列車。身穿白色半袖運動衫和膝部開始褪色的綠棉布褲,腳上是白網球鞋。沒帶行李,早上起來胡子都忘記刮了。網球鞋久未上腳,鞋跟竟令人難以置信地磨歪了。肯定我不知不覺時間裡走路方式極不自然。

不帶行李乘長途列車實在令人快意,簡直就像在晃晃悠悠散步的路上卷人變形時空的魚雷殲擊機。這裡邊絕對什麼都沒有。沒有牙醫的預診,桌子抽屜中沒有等待解決的問題,沒有無可挽回的複雜的人際關係,沒有信賴感所強求的一點好意。我將這一切都扔進臨時地獄的底層。我所擁有的隻是膠底磨歪的舊網球鞋,彆無長物。它如同有關另一時空的依稀記憶緊緊附於我的雙腳,但這也不是大不了的問題。那玩意兒有幾聽易拉罐啤酒和一塊乾乾巴巴的火%e8%85%bf三明治即可煙消雲散。

我已有4年沒回來了。4年前那次回鄉,是為了辦理我結婚方麵的所謂事務性手續。但終歸成了一次並無意義的旅行,因為我所認為的事務性手續沒得到任何人認同。總之是看法不同。對某個人已然終結之事,對另一個人尚未終結。而如此一點差異,到了鐵道遠方便一下子擴大許多。

從那以後,我就沒了“故鄉”。哪裡都不存在我的歸宿。如此一想,我打心眼裡舒了口氣。誰也不再想見我,誰也不再需求我,誰也不希望被我需求。

喝罷兩罐啤酒,我睡了30分鐘。醒來時一開始輕鬆的解%e8%84%b1感便蕩然無存。隨著列車的行進,天空被梅雨時節迷蒙的灰色塗抹起來,下麵延展的永遠是同樣單調無聊的風景。車開得再快,也沒辦法甩掉這單調和無聊。相反,車開得越快我越是快步踏入無聊的中央。所謂無聊便是這麼一種東西。

鄰座一個二十五六歲的職員幾乎巋然不動地專心看經濟新聞。無一折痕的夏令西裝和黑幽幽的皮鞋,剛從洗衣店返回的白襯衣。我望著車廂頂吞雲吐霧。為消磨時間,我逐個回想披頭士灌製的歌曲的名字。到73卡住了,一步也前進不得。保羅·麥卡特尼到底記到第多少首呢?

我望了一會窗外,目光又落到車頂。

我29歲,再過6個月我的20年代就要落下帷幕。一事無成,絕對一事無成的10年。我所到手的全部沒有價值,我所成就的全部毫無意義,我從中得到的唯有無聊。

最初有什麼來著?如今忘得一乾二淨。不過那裡邊的確有什麼,有什麼曾搖撼我的心並通過我的心搖撼彆人的心。歸根結底一切都已失去。該失去的失去了。除此以外,除了放棄一切以外,我又能於什麼呢?

至少我還活了下來。即使死去的印第安人才是最優秀的印第安人,我也還是要苟延殘喘。

為什麼?

為了把傳說講給石壁?

何至於!

“乾嗎住什麼酒店?”

我把酒店電話號碼寫在火柴盒背麵遞過去後,傑以不解的神情這樣說道,“有自己的家嘛,住家裡不就行了!”

“已不再是我的家。”我說。

傑再沒說什麼。

眼前擺出三樣下酒菜,我們喝著啤酒。喝了一半,我取出的鼠的信遞給傑。傑用毛巾擦擦手,眼睛在兩封信上大致掃了一遍,然後從頭慢慢逐字細看。

“唔。”他有些感動,“可好好活著?”

“活著!”我喝口啤酒,“對了,我想刮刮胡子,借用一下剃刀和剃須膏可好?”

“好好!”說著,傑從櫃台下麵遞過一套便攜式的,“洗臉間可以用,但出不來熱水。”

“冷水就成。”我說,“但願地板彆躺著一個醉倒的女孩——刮胡子不方便的。”

爵士酒吧徹底變樣了。

以前在國道旁邊一棟舊樓的地下室裡,水汽潮乎乎的,夏夜裡空調機吹出的風幾乎變成細霧。

傑的原名是中國名,又長又難發音。傑這個名字是他戰後在美軍基地做工時美國兵給取的。一來二去原名竟被忘了。

據我過去從傑口中聽來的情況,1954年他辭去基地工作,在那附近開了一間小酒吧,即第一代爵士酒吧。酒吧相當紅火。來客大半是空軍軍官一級,氣氛也不壞。酒吧走上正軌時傑結了婚,5年後對象死了。對死因傑隻字未提。

1963年越南戰爭升級時傑賣掉酒吧,遠遠來到我的“故城”,開了第二代爵土酒吧。

以上是我就傑知道的一切。他養貓,一天吸一盒煙,酒則一滴不沾。

和鼠相識之前,我經常一個人跑去爵士酒吧,一小口一小口啜啤酒,吸煙,往自動唱機箱裡投幣聽唱片。當時的爵士酒吧比較冷清,我和傑隔著櫃台天南地北地閒聊。聊什麼全然記不得了。一個17歲沉默寡言的高中生同一個光棍兒中國人之間又能有什麼話題呢?

我18歲離開這個城市後,鼠接班繼續喝啤酒喝個不止。1973年鼠離去後,就再沒人接班了。那以後過了半年,酒吧因道路拓寬遷移。這樣,我們圍繞第二代爵士酒吧的傳說便到此為止。

第三代酒吧位於河畔,距原先那棟樓五百來米遠。大並不很大,在一棟有電梯的4層樓的3樓。乘電梯去爵士酒吧也真是有些奇妙。從櫃台高椅可以一覽街市夜景也夠妙的。

新爵士酒吧西側和南側有很大的窗戶,從中可以望見連綿的山脈和往日海的遺址。海在幾年前全給填埋了,上麵逼民地豎起墓碑般的高層建築。我站在窗旁望了一會夜景,折回櫃台。

“以前可以望見海來著。”我說。

“是啊。”傑應道。

“常在那兒遊泳的。”

傑“唔”一聲,叼起煙,用似乎頗有分量的打火機點燃。“心情完全理解,劈山建房,拉來山土填海,填完海又建房子。可還有人認為這是在乾好事。”

我默默喝啤酒。天花板擴音器中淌出鮑茲·斯卡格茨新走紅的歌曲。投幣唱機不知去了哪裡。來客幾乎全都是大學生情侶,他們身穿清清爽爽的衣服,像模像樣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對水酒或%e9%b8%a1尾酒。沒有險些醉倒的女孩,沒有周末刺耳的喧嘩。回到家他們肯定換上睡衣,認真刷牙睡覺。這樣也好。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十分令人欣賞。世界也好酒吧也好,原本就不存在事物應該保持不變的麵貌。

這時間裡傑一直跟蹤我的視線。

“怎麼樣,店變了心裡不踏實吧?”

“哪裡。”我說,“混沌改變其形態罷了。熊毅然甩掉帽子,換上了斑馬的圍脖。”

“老樣子。”傑笑道。

“時代變了,”我說,“時代一變,什麼都變。不過終歸還是變好。全都花樣翻新,無可指責。”

傑一聲未響。

我又來一杯啤酒。傑又來一支煙。

“日子如何?”傑問。

“不壞。”我簡單回答。

“和太太怎麼樣?”

“不知道,畢竟是人與人之間的事。有時覺得可能風平浪靜,有時不是這樣。夫妻,也就這麼回事吧?”

“怎麼說呢,”傑不大舒服似的用小指尖搔著鼻子,“婚姻生活是怎麼個東西都忘光了,許久以前的事了。”

“貓還好?”

“死4年了,你結婚後不久,腸胃出了毛病……其實也是到壽了,畢竟活12年了。比和老婆處的時間還長。活12年也算夠意思吧?”‖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是啊。”

“山上有動物陵園,埋在那裡了,可以俯視高樓大廈。這地方,如今去哪裡都隻能看高樓大廈。當然,對於貓倒恐怕怎麼都無所謂的。”

“寂寞吧?”

“嗯,那當然。什麼人死我都不至於那麼寂寞——這樣子怕是夠反常的吧?”

我搖頭。

傑為彆的客人調製考究的%e9%b8%a1尾酒和做色拉。這段時間裡,我玩弄櫃台上北歐進口的魔方。玻璃罩裡組合的圖形應該是三隻蝴蝶在三葉草地上飛。我弄不到10分鐘,便作罷放在那裡。

“不要孩子?”傑返回問道,“年紀該差不多了吧?”

“不想要。”

“真的?”

“要是生出我這德性的孩子,我肯定不知所措的嘛!”

傑好笑似的笑笑,往我杯裡倒啤酒:“你想得太超前了。”

“哪裡,不是那個問題。我是說,我不清楚生出生命是否屬於真正正確的行為。孩子們長大,新老換代。情況將如何呢?更多的山被劈開,更多的海被填埋,速度更快的車被發明出來,更多的貓被壓死。不外乎如此吧?”

“那是事物陰暗的一麵。好事也會發生,好人也會有的。”

“能舉出三個例子來,我信也可以。”我說。

傑想了一會,笑道:“不過信不信的是你們的孩子那代,不是你。你們這代……”

“已經完了?”

“在某種意義上。”傑說。

“歌曲完了,但旋律仍在回蕩。”

“你就是會說。”

“故弄玄虛。”我說。

爵士酒吧開始混雜的時候,我向傑道一聲晚安走出店門。9點,冷水刮過的胡須還一刺一刺作痛,也是因為用伏特加萊姆汁代替刮須水的緣故。讓傑說來都好像差不多,但弄得滿臉都是伏特加味兒。

夜晚暖和得出奇,天空依然陰沉沉的。潮乎乎的南風徐徐吹來。一如往日。海潮味兒同要下雨味兒混在一起。四周充滿令人倦怠的%e4%ba%b2切。河道草叢中蟲聲四起。眼看就要下雨的樣子。下的將是看不出下還是不下的牛毛細雨,卻把身體上下淋透。

水銀燈隱約的白光中可以看見河流。水很淺,剛可沒踝,同以往一樣清澈。山上直接下來的,無從汙染。河床鋪滿山上衝下的石子和沙拉拉的沙礫,處處有阻止流沙的飛瀑。瀑下有深水坑,小魚在裡麵遊動。

水少時河流整個被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