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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29 字 3個月前

注意到時,車已開動,感覺上就像坐在金屬盆裡在水銀湖麵上滑行。我琢磨這輛車究竟花掉多少錢,但琢磨不出。一切都已超出我的想象範圍。

“聽點什麼音樂好麼?”司機提議。

“儘可能催人入睡的。”我說。

“明白了。”

司機從座位下麵摸索著挑出盒式音樂磁帶,按下儀表板上的鍵。巧妙地藏在什麼地方的擴音器中靜靜淌出大提琴奏鳴曲。無可挑剔的曲子,無可挑剔的音質。

“經常用這車迎送客人?”我問。

“是的。”司機小心翼翼地回答,“近來一直是的。”

“呃”

“本來是先生的專車。”過了一會司機說道。司機比外表要容易接近得多,“但他今年春天身體不好以後已不再外出,又不好叫車白白閒在那裡。而且您想必也知道,車這東西不定期出動性能會降低的。”

“那是的。”我說。如此看來,先生身體不好並非機密事項。我從煙盒取出一支煙看了看。沒商標名,沒帶過濾嘴,湊近鼻子一聞,味道近似俄國煙。我不知是吸好還是放進衣袋好,遲疑了一陣,轉念放回原處。打火機和煙盒中間刻有一個圖案:羊。

羊?

我覺得想什麼都好像無濟於事,遂搖頭閉上眼睛。似乎自從第一次看見耳照片那個下午以來,般般樣樣的事情都開始變得棘手起來。

“到目的地要多長時間?”我問。

“30至40分鐘。要看路麵是不是擁擠。”

“那麼請把冷氣調弱一點好麼?想接著睡午覺。”

“好的。”

司機調好空調,按下儀表板一個鍵。於是一塊厚厚的玻璃板“嘶嘶”拱出,擋在駕駛席和後座之間。除了巴赫音樂,後座基本完全籠罩在沉默中。但我這時已幾乎不再大驚小怪,隻管把臉頰歪在靠背上睡了過去。

睡夢中出來一隻奶牛。樣子還算整潔於淨利落,但還是屬於吃過不少苦那種類型。我們在寬闊的橋麵擦身而過。時值春日午後,令人心曠神怡。奶牛單手拎一個舊電風扇,問我買不買可以便宜點。我說沒錢。真的沒有。

那麼用鉗子換也可以,奶牛說。建議倒也可取。我同奶牛一起回家,拚命找鉗子,卻找不到。

“怪事!”我說,“昨天還有的嘛。”

正當我搬來椅子找上麵壁櫥時,司機拍肩把我叫醒。

“到了。”司機簡單地說。

車門打開,傍晚的太陽照在我臉上。幾千隻知了打鐘發條一般叫著。一股土味兒。

我下了車,伸腰做個深呼吸,祈禱夢境不是象征性的那種。

6.何謂線蚯蚓宇宙

有象征性的夢,有這樣的夢象征的現實。或者說有象征性的現實,有這樣的現實象征的夢。可以說,象征是線蚯蚓宇宙的名譽市長。在線蚯蚓宇宙裡,縱然奶牛需要鉗子也絲毫不足為奇。奶牛恐怕遲早會把鉗子弄到手。這問題與我不相乾。

然而,倘若奶牛想利用我把鉗子弄到手,那麼情況就大為不同。我勢必被拋入思維方式迥然有彆的宇宙之中。被拋入思維方式迎然有彆的宇宙之後最傷腦筋的是說起話囉嗦。我問奶牛:“你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肚子餓得不行。”我問:“肚子餓為什麼想要鉗子呢?”奶牛回答:“把它係在桃樹枝上。”“為什麼係在桃樹上呢?”奶牛回答:“所以不是不要電風扇了嗎?”如此無儘無休。無儘無休過程中我開始憎惡奶牛,奶牛亦開始憎惡我。這便是線蚯蚓宇宙。若想從中%e8%84%b1身,隻能再做一次象征的夢。

1978年9月一天下午一輛巨大的四輪車把我拉到的地方,恰恰就是這線蚯蚓世界的中心。總之,祈禱未被接受。

我環顧四周,不由一聲歎息——歎息的價值是有的。

車停在不高不低的山丘正中。背後伸展著一條似乎剛才上來的沙石路,仿佛故意拐來拐去地通往遠處的門。路兩旁絲柏和水銀燈如鉛筆插一般等距排列開去。慢步走到門那裡估計需15分鐘。數不勝數的知了緊緊貼著每一棵絲柏樹乾,鳴聲大作,仿佛在宣告世界已開始向末日運轉。

絲柏樹外側是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山丘斜坡亂七八糟點綴著滿天星、繡球花及其他莫名其妙的植物。一群白頭翁鳥如喜怒無常的流沙從右向左移動。

山丘兩側有狹窄的石階。沿右側的下去,是有石燈籠和水池的日本式庭園;沿左側的下去,是個不大的高爾夫球場。球場邊建有“拉姆列津”冰激淩顏色的供人休憩的涼亭,再往前有希臘神話風格的石像。從石像過去有個巨大的車庫,彆的司機用軟水管向彆的車噴水。什麼車看不清楚,但並非半舊“大眾”是毫無疑問的。

我抱臂再次轉身環視庭園。庭園誠然無可挑剔,但看得我有點頭痛。

“信箱在什麼地方呢?”我出於慎重問道。因為早晚誰去門那裡取報紙有點叫人放心不下。

“信箱在後門。”司機說。理所當然,理應有後門。

看罷庭園,我轉向正麵,仰看那裡矗立的建築物。

怎麼說呢,建築物實在孤獨得可以。比方說這裡有一個概念,無須說其中多少存在例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例外如汙痕一般擴展開來,最後竟成了另外一個概念。而其又產生一個新的例外——簡而言之,便是給人這麼一種感覺的建築。又像是不知歸宿而一味盲目進化的遠古物種。

一開始大約是帶有明治特色的西式建築,天花板高高吊起,大門古風猶存,整體上是一座奶油色的二層樓。窗口開得很高,舊時那種上下扇式,油漆已重塗過幾遍。屋頂當然鋪的是銅片,導雨管如羅馬上水道一樣堅牢。建築物並不差,的確可以使人感覺出美好往昔的流風遺韻。

但主樓右邊一個輕薄的建築師意在與之呼應似的加了一棟同一傾向同一色調的側樓。意圖倒也不壞,然而兩棟全然驢%e5%94%87不對馬嘴。恰如果子露和花椰菜搭配在一個銀盤裡。如此幾十年光陰悄然流逝,其旁邊又加了一座類似石塔的東西。塔頂有一個裝飾性避雷針。此乃謬誤之源,或許早應被雷擊毀才是。

塔中伸出一道帶有煞有介事的頂蓋的遊廊,筆直地連往側樓。這側樓雖說不倫不類,但至少能使人感受到其中一以貫之的主題,即所謂“思想的背反性”。那上麵蕩漾著這樣一種悲哀——就好像一頭驢因左右兩邊放有同樣多的草料而不知先吃哪邊好以致餓得奄奄一息。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主樓左邊鋪展著一大串日本式平房。有樹籬,有精心修整過的鬆樹,得體的簷廊猶如保齡球道一直持續下去。

總之,這些建築物如同帶預告的三部連放的影片鋪陳在山丘上。作為景觀頗值得一看。假如這是為一舉驅除某人的醉意和困意而花費許多年月按部就班設計出來的話,那麼其目的可謂完全達到。可是,事情當然不可能這樣。如此景觀的出現,無非各種不同的時代產生的各種不同的二流人才同巨額資金相結合的結果。

我無疑看這庭園和樓房看了很久。回過神時,司機正站在我身旁看表。動作顯得很熟練。大概他接來的客人都和我一樣佇立在這個位置愕然打量周圍的景致。

“想看您隻管慢慢看,”他說,“還有8分鐘才到時間。”

“真夠大的!”我說。此外想不出合適的字眼。

“3250坪①。”司機道。

① 日本土地麵積單位,一坪相當於3.306平方米

“要是有座活火山可就錦上添花了。”我開玩笑道。當然玩笑行不通。這裡沒有人開玩笑。如此過去了8分鐘。

我被帶入的是右側緊靠樓門的一個8張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間。天花板高得異乎尋常。天花板與牆連接處飾有雕花木線。沙發和茶幾是格調沉穩的陳年舊物。牆上掛著堪稱現實主義景致的靜物畫,有蘋果有花瓶有裁紙刀。是否用花瓶將蘋果分割開後用裁紙刀削皮亦未可知,蘋果籽蘋果核投進花瓶亦可。窗口掛著厚布和白紗雙層窗簾,均被同色來帶橫向挽起。從窗簾之間可以看到庭園較為順眼的那一部分。地板是橡木嵌花地板,光澤恰到好處。占地板一半麵積的地毯儘管顏色已舊,但毛管挺實得很。

房間不壞,的確不壞。-思-兔-網-

身穿和服的上年紀的女傭走進房間,在茶幾上放一杯葡萄汁,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門在她身後“喳”一聲關上。旋即一切悄無聲息。

茶幾上放有同在車上看到的一樣的銀製打火機和煙盒和煙灰缸,而且每個都刻有一隻羊,一如剛才所見。我從衣袋掏出自己的過濾嘴香煙,用銀打火機點燃,衝高高的天花板噴了一口,然後喝葡萄汁。

10分鐘後門再次打開,走進一個身穿黑色西服的高個子男人。男人沒說“歡迎”沒說“讓您久等了”,什麼也沒說。他默默地在我對麵躬身坐下,略微歪起脖子鑒定似的看了一會我的臉。確如同伴所說,此人不具有可謂表情的表情。

時間又過去了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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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鼠的來信及其下文

1.鼠的第一封信 郵戳日期:1977年12月21日

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見到你了。到底多少年沒見了?

多少年沒見了?

對歲月的感覺漸漸變得遲鈍起來。就好像有一隻平扁扁的黑鳥在頭上亂蹬亂刨,沒辦法數過三個數。抱歉,希望你能告訴我。

瞞著大家離開故鄉那座城市恐怕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或者你對連你也瞞著這點而快快不快。我幾次打算向你解釋,卻怎麼也未做到。寫了好多信撕了好多信。說是理所當然也是理所當然——對自己都解釋不好的事,不可能向彆人解釋清楚。

大概。

我向來不擅於寫信。或順序顛三倒四,或把詞意完全弄反,寫信反倒使自己陷入混亂。另外由於缺乏幽默感,寫著寫著便自我厭惡起來。

不過,寫信寫得好的人也就沒了寫信的必要。因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文氣中活下去。但這當然隻是我的個人偏見。所謂活在文氣中雲雲或許根本無從談起。

現在冷不可耐,手已凍僵,簡直不像自己的手,就像我的腦漿也不像自己的腦漿。此刻正在下雪,如他人腦漿的雪,並如他人腦漿一樣越積越厚(文字遊戲)。

除去寒冷,我活得還挺精神。你怎麼樣?我的地址不告訴你,希望你彆介意。並非我有意向你隱瞞什麼,這點你一定得理解。無非是說這對我是個十分微妙的問題,似乎一旦把地址告訴你,就在那一瞬間自己身上將有什麼徹底改變——我表達不好。

我覺得你能很好地理解我表達不好的事情。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