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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羊冒險記 村上春樹 4226 字 3個月前

右翼,或者說甚至右翼都不是。”

“越發莫名其妙!”

“說真的,任何人都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既不出著作集,也不當眾講演。采訪和攝影也概不接受。甚至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5年前一個月刊記者剛要報道他參與的一起非法貸款事件,馬上就給搞掉了。”

“相當詳細嘛!”

“和那個記者間接認識。”

我拿打火機點燃煙,“那個記者現在乾什麼?”

“調到營業部,從早到晚整理傳票。傳播媒介那種地方意外狹小,無非為了殺一儆百,就像非洲土著人部落的大門口掛著骨骸。”

“有道理。”

“但關於他戰前簡曆,一定程度上還是清楚的。1913年生於北海道,小學畢業後來到東京,職業換來換去,結果換成了右翼。估計進過一次監獄,從監獄出來轉去滿洲,同關東軍參謀們打得火熱,創建了諜報方麵的機構。機構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從這時開始他一躍成了謎一樣的人物。傳說他從事販毒,恐怕實有其事。在中國大陸興風作浪之後,在蘇軍出兵前兩周乘驅逐艦返回本土,連同多得搬不過來的金銀財寶一起。”

“怎麼說呢,時機真是絕妙!”

“實際上這個人就是善於捕捉時機,熟知進攻火候和撤退火候。眼力也非同一般。他也作為A級戰犯給占領軍逮了起來,不料審查不了了之,沒有起訴。理由說是有病,但這裡邊不清不楚。估計同美軍之間做了什麼交易——麥克阿瑟眼睛盯在中國大陸。”

同伴又一次從筆盤抽出圓珠筆,夾在指尖團團轉動。

“從巢鴨出來後,他把藏在什麼地方的財寶分成兩份,一份整個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係,另一份收買了廣告業。那可還是人們認為廣告業不過散發幾張傳單的時代喲!”

“應該說有先見之明吧。不過所藏資產上麵沒什麼風聲?”

“行了吧,你!人家可是全部收買了保守黨一個派係的!”

“那倒是。”我說。

“總之他用那筆錢控製了政黨和廣告,這個構架現在也原封不動。他所以不登台亮相,是因為沒有登台的必要。隻要控製了廣告業和執政黨,基本沒有辦不成的事。控製廣告業是怎麼回事你可明白?”

“不明白。”

“控製了廣告業,就差不多等於控製了出版和廣播電視。沒有廣告就不存在出版和廣播電視,同沒有水的水族館是一回事。你眼睛看到的情報的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用金錢買下並經過挑選的。”

“我本不明白,”我說,“那個人物掌握了情報業,至此我明白了。可是他為什麼對生命保險公司的PR刊物都能行使權力呢?那不是沒通過大型代理店的直接合同麼?”

同伴清清嗓子,喝了口已徹底溫吞的剩麥茶。“股票!那家夥的資金來源是股票——操縱、包買、壟斷股票,沒有彆的。他的情報機關為此收集情報,由他分析取舍。而分流給傳播媒介的隻是其中極小一部分,其餘都被先生留為己用。當然也乾類似威脅恐嚇的勾當——儘管不直接下手。威脅不起作用時,情報就捅給政治家以便坐收漁翁之利。”

“就是說任何公司都有一兩個痛處嘍?”

“哪個公司都不希望股東大會上出現炸彈式發言。所以他所提出的人家基本還是聽的。也就是說,先生穩坐在政治家、情報業、股票這三位一體之上。因此我想你不難明白,對他來說,捏死一本PR雜誌和把我們搞成失業者,比剝熟%e9%b8%a1蛋皮還來得容易。”

“唔,”我說,“問題是這麼厲害的人物為什麼對一張北海道風景照耿耿於懷呢?”

“問得妙!”其實同伴並未露出如何感動的神情,“我也正要這麼問你。”

我們一時默然。

“對了,你怎麼知道事情是關於羊的?”同伴問,“怎麼回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

“房簷下一個無名小卒搖紡車來著。”

“不能說得明確點?”

“第六感覺。”

“得得!”同伴喟歎一聲,“反正最新情報有兩個——打電話從剛才提到的那個月刊記者口裡聽來的——一個是先生患了中風什麼的永遠臥床不起,不過還未得到正式確認;另一個是那個來客的,他是先生的第一秘書,負責組織日常的運作,即所謂第二號人物。日僑第二代,來自斯坦福,已在先生手下乾了12年。人固然莫名其妙,但腦袋像好使得不得了。知道的就這麼多。”

“謝謝!”

“謝什麼。”同伴看也不看我地說。

隻消他酒不喝過頭,任憑怎麼看都比我地道得多%e4%ba%b2切純真得多想法有條理得多。但遲早他要酩酊大醉。想到這點我很難過。大多數比我地道的人都先於我報銷。

同伴走出房間後,我從抽屜找出他的威士忌一個人喝著。

4.數羊

我們甚至可以偶然在大地上漫無目標地彷徨,恰如某種帶翅的植物種子被倏忽而至的春風吹走。

但與此同時,也可以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偶然性。業已發生的事顯然已經發生,尚未發生的事無疑還未發生。亦即,我們乃是被身後的“一切”和眼前的“零”夾在中間的瞬間存在,既無偶然性,又無可能性。

其實這兩種見解並無多大差異,它類似(正如大多數對立見解那樣)有兩個不同叫法的同一盤菜。

這是比喻。

對於PR刊物凹版畫頁上刊登的羊照片,以觀點(a)觀之屬於偶然,從觀點(b)來看則不是偶然。

(a)我為PR刊物凹版畫頁物色了一張合適的照片。我桌子抽屜裡偶然放有一張羊照片。於是我使用了這張照片。和平世界中和平的偶然。

(b)羊照片始終在桌子抽屜裡等著我。即便不用在那個刊物的畫頁上,遲早也將用在彆的什麼上麵。

想來,這個公式有可能適用於我此前人生的所有斷麵。若再訓練一下,說不定我可以用右手操縱(a)式人生,左手可以駕馭(b)式人生。不過也罷,怎麼都無所謂。同油炸麵圈的圓孔是一回事。將那個孔視為空白也罷視為存在也罷,歸根結底都是形而上問題,油炸麵圈的味道並未因此有絲毫改變。

同伴出去辦事後,房間驟然變得空空蕩蕩,唯獨電子鐘指針無聲地轉動不已。到4點車來接仍有些時間,要做的事卻一件也沒有。隔壁辦公室同樣鴉雀無聲。?思?兔?在?線?閱?讀?

我坐在天藍色沙發上喝威士忌,在空調機仿佛蒲公英軟軟的白毛那令人快意的涼風吹拂下注視電子鐘的指針。看這電子鐘,至少知道世界依然在動。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世界,反正仍持續在動。而隻要認識到世界持續在動,我就得以存在。即使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存在,我也在存在。人隻能通過電子鐘指針確認自身存在這點,使我覺得很有點奇妙。世上應該有其他確認方法才是。但無論我怎麼絞儘腦汁,都一個也想不出來。

我隻好作罷,又啜一口威士忌。熱乎乎的感觸通過喉嚨,順著食管壁靈巧地下至胃底。窗外舒展著夏日湛藍的天空和潔白的雲絮。天空誠然很美,但看上去總好像被用得半舊不新了似的,拍賣之前用藥用酒精棉擦拭得漂漂亮亮的半舊天空。我為這樣的天空,為曾經嶄新的夏日天空,又喝了一口威士忌。滿不錯的蘇格蘭威士忌。天空看慣了也並不壞。巨型噴氣式客機從左而右緩緩劃過窗口,宛如包有閃閃發光的硬殼的飛蟲。第二杯威士忌喝儘時,我油然產生一個疑問:我究竟因為什麼在這裡呢?

我到底在想什麼呢?

羊!

我從沙發立起,拿起同伴桌麵上的凹版畫頁的複印件,折回沙發,一邊%e8%88%94著仍帶有威士忌味兒的冰塊一邊看照片看了20秒,反複思索這照片到底意味著什麼。

照片上出現的是羊群和草場。草場斷處橫亙著白樺林。北海道特有的大白樺樹,不是附近牙醫門旁點綴的小個子白樺。粗大的白樺足以供4隻熊同時磨爪子。從樹葉茂密程度看,季節像是春天。後麵山頭仍有殘雪。山腰峽穀也剩有幾道。時節當是四五月之交——雪融了,地麵泥濘打滑,天空蔚藍(大概蔚藍,從黑白照片上無法斷定,是否橙紅色亦未可知),白雲在山頂上依稀抹下一筆。再冥思苦索,也是羊群意味羊群,白樺林意味白樺林,白雲意味白雲。如此而已,其他什麼也談不上。

我把照片扔在茶幾上,吸支煙,打個哈欠。爾後重新拿起照片,這回數點羊的隻數。但草場過於遼闊,羊像郊遊吃午餐時似的零星分布各處,越遠越難以數點,甚至是羊還是一點白雲都辨彆不清。未幾是一點白雲還是眼睛錯覺也莫可分辨,最後竟至是眼睛錯覺抑或純屬虛無也糊塗起來。於是我隻好用圓珠筆尖僅清點可以基本斷定是羊的東西。所得數字為32。32隻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風景照。構圖不新穎,有什麼韻味也談不上。

然而上麵的確有什麼。火藥味兒!看第一眼我就感覺出了,3個月來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這回我倒在沙發上舉起照片,重新數點羊的隻數:33隻。

33隻?

我閉目搖頭,讓大腦處於空白狀態。算了,我想。就算會發生什麼,畢竟還什麼也沒發生。而若發生了什麼,那麼業已發生。

我躺在沙發上沒動,重新向羊的隻數挑戰。而後沉入偏午時分第二杯威士忌式深深的睡眠。入睡前,新女友的耳朵倏忽掠過我的腦際。

5.汽車及其司機(1)

接人的汽車4點按時開到,簡直跟鴿鳴式掛鐘一樣分秒不差。女孩把我從睡眠的深洞中拖出。我在洗臉間洗了兩三把臉,可是因意全然沒有消去。坐電梯下樓時間裡竟打了3個哈欠。打法像是在向誰控訴什麼,但控訴的和被控訴的都是我。

龐大的小汽車猶如潛水艇一般浮現在樓門前的路麵上。車的確夠大,小戶人家足可在車蓋下過活。車窗玻璃為深藍色,從外麵看不見裡邊。車身塗著漂亮的黑漆,從防撞器到擋泥板無一汙痕。

車旁以立正姿勢站著身穿潔白襯衣打橙色領帶的中年司機。貨真價實的司機。我一走近,他無言地打開車門,看我完全坐穩後才把門關上。接著自己鑽進駕駛席關門。一切動靜都隻有一張張翻動新撲克牌那個程度。較之友人轉讓給我的那輛1950年型號的“大眾”,安靜得就像戴耳塞坐在湖底。

車內設備也非比一般。雖然也像大部分車那樣在小配件上麵絕對算不上有什麼品位,但無疑是高檔貨。寬大的後排座位的正中間嵌著按鍵式電話機,旁邊並排擺有銀製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駕駛席靠背的背麵安有折疊桌和微型櫃,可用來寫東西和簡單進餐。空調風靜謐而自然,腳下鋪的地毯軟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