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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抽屜裡取出小刀,充分投入時間一絲不苟地削了六支鉛筆,之後不緊不但地動手翻譯。

我邊譯邊用盒式磁帶聽斯坦·蓋茨,如此譯到中午。斯坦·蓋茨、阿爾·黑格、吉米·雷尼、丁狄·柯蒂克、泰尼·坎思,樂隊登蜂造極。我隨著磁帶用口哨全部吹了一遍蓋茨的獨奏曲《跳吧,隨著交響樂》,吹完心情暢快多了。

午休時我下樓出門,順下坡路走了5分鐘,在人多擁擠的餐館吃了炸魚,在漢堡包台前接連喝了兩杯橙汁。然後順路走進寵物店,從玻璃縫探進手指,同阿比尼西亞貓玩了10分鐘。一如往常的午休。

返回房間,在時針指向1點之前心不在焉地看了一會兒晨報,為下午重新削好六支鉛筆,一一掐掉所剩“七星”煙的過濾嘴在桌麵排開。女孩端來熱乎乎的日本茶。

“心情如何”

“不壞。”

“翻譯呢”

“更妙。”

天空又沉沉明了下來,那灰色比上午似乎還濃了些。從窗口伸出脖子,有一絲下雨的預感。幾隻秋鳥橫空飛過。都市特有的沉悶的聲響(地鐵聲、烤漢堡包聲、高速公路汽車聲、自動門開合聲,如此無數聲響的組合)籠罩四周。

我關好窗,一邊用盒式磁帶聽查利·帕克的《正合其意》,一邊翻譯下一項:“候烏什麼時候睡覺”

4時結束工作,把一天譯好的原稿遞給女孩,走出事務所。沒帶傘,遂穿上一直放在這裡的薄雨衣。在車站買份晚報,上得擁擠的電車晃了一個小時。電車裡都有雨味兒,卻一滴也沒下。

在車站前超市快買完東西的時候,雨下了起來。雨細小得難以看清。但腳下人行道一點點變成雨淋的灰色。我計算好公交車時間,走進旁邊一家飲食店喝咖啡。店很擠,這回才真真正正有了雨味兒。無論店裡打工的女孩襯衫還是咖啡都漾出雨味兒。

暮色中,環繞公交車總站的街燈開始一盞一盞閃亮,其問有好幾輛巴士如河中上下的大馬哈魚開來開去。車上滿滿擠著工薪族、學生和主婦,分彆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一個中年婦女牽一條黑黑的德國牧羊犬從窗外穿過。幾個小學生邊走邊“呼籲”在地麵拍皮球。我熄掉第五支煙,咽下最後一口冰鎮啤酒。

接下去,我定定注視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臉。由於發燒,眼約略下陷,由它去吧。傍晚5時半的胡須弄得臉有點兒發暗,也不管它了。問題是這根本不像我的臉,而是碰巧坐在通勤電車對麵座位上的24歲男人的臉。無論我的臉還是我的心,都不過是對任何人都無意義可言的死骸罷了。我的心同某人的相擦而過。啊,我說。嗅,對方應道。如此而已。誰也不舉手。誰都不再回頭。

假如我在兩個耳孔插上桅子花並在兩手的指頭安上腳度,說不定會有幾個人回頭。但也不過爾爾。走上兩三步就都忘個精光。他們的眼睛什麼也沒看,包括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徹底成了空殼,說不定再不可能給任何人以任何東西了。

雙胞胎在等我。

我把超市的褐色紙袋遞給其中一個,叼煙進浴室淋浴。香皂也沒打,一任噴頭衝洗,茫然盯視瓷片牆壁。電燈沒開,黑暗的浴室牆壁有什麼往來彷徨,俄爾消失。影子。我不能觸摸不能喚回的影子。

我就那樣從浴室出來,用浴巾擦罷身體,歪倒在床上。珊瑚藍床罩剛剛洗過晾乾,一道摺也沒有。我一邊對著天花板吸煙,一邊在腦海中推出一天發生的事。這時間裡,雙腦胎切菜、炒肉、煮飯。

“喝啤酒”一個問我。

“啊。”

穿208衫的把啤酒和杯子拿到床前。

“音樂”

“來點好。”

她從唱片架抽出亨德爾的木簫奏鳴曲,置於唱盤,移下唱針。唱片是好幾年前一個情人節女友送給的。炒肉片的聲音如通奏低音一般加進木簫聲和中提琴聲和羽管鍵琴聲之間。我和我的女友有好幾次在放這張唱片的時間裡做僾。唱片放完隻有唱針唧唧吱吱轉動之後,我們仍不聲不響地久久抱在一起。

竊外,雨悄無聲息地灑落在黑暗中的高爾夫球場。當我喝完啤酒,漢斯馬爾廷吹完F長調奏鳴曲最後一個音節的時候,飯做好了。晚飯桌上我們三人一反常態地寡言少語。唱片已經轉完,除了雨打房簷聲和三人嚼肉聲以外,房間彆無其他聲響。吃罷飯,雙胞胎收拾餐具,在廚房燒咖啡。三人又喝起熱咖啡。咖啡像被賦予生命一般芳香撲鼻。一人起身放唱片。“甲殼蟲”的《膠底鞋》。

“沒買過這種唱片呀?”我驚叫。

“我們買的。”

“你給的錢一點點攢了起來。”

我搖頭。

“討厭‘甲殼蟲’”

我默然。

“遺憾呐。以為你喜歡呢。”

“對不起。”

一個站起撤下唱片,小心拂去灰塵塞進唱片套。三人陷入沉默。我歎息一聲。

“不是那個意思。”我解釋說;“隻是有點累,心煩意亂的。再聽一次。”

兩人對視一笑。

“用不著客氣,你的家嘛。”

“彆介意我們。”

“再聽一次好了1”

歸終,我們邊聽《膠底鞋》——兩麵都聽了——邊喝咖啡。我的心情多少得以舒緩下來。雙胞胎也喜滋滋的樣子。

喝完咖啡,雙胞胎量我的體溫;兩人左一次右一次瞧體溫計。三十七度五,比早上高半度。腦袋昏昏沉沉。   “剛淋浴的關係。”

“躺下好了。”

言之有理。我%e8%84%b1去衣服,拿起《純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煙鑽進被窩。毛內被有一點太陽味兒。康德依然那麼出類拔萃。香煙卻有一股用煤氣爐點燃報紙卷的味道。我合上書,漠然聽著雙胞胎的語聲。聽著聽著,像被拖人黑暗似的閉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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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靈園建在靠近山頂的一塊寬寬大大的台地上,很有些麵積。敷著細沙的甫道在墓問縱橫交錯,整齊修剪過的杜鵑花以吃草羊樣的姿勢點綴各處。俯視這方寬闊靈園用地的如彈簧一般彎曲的許多根高個子水銀燈列成一排,將白得有欠自然的白光投向任何一處。

鼠在靈園東南角樹林裡刹住車,摟著女子肩頭俯視眼下橫亙的城區夜景。城區看上去仿佛注入平板鑄模的稠糊物的光。又像是巨大的飛蛾灑下的金粉。

女子睡過去似的閉目靠著鼠。鼠的肩和側腹承受著女子體重,覺得沉甸甸的。不可思議的重量。這是一個存在——一個愛男人、生小孩並將年老死去的存在的重量。鼠單手拿過香煙,點燃。來自海麵的風不時吹上眼下的斜坡,搖響鬆林的針葉。女子可能真睡著了。鼠把手貼在女子臉頰,用一支手指碰了碰女子的%e5%94%87。可以感覺出她潮潤潤熱乎乎的呼吸。

較之墓地,這靈園更像是廢棄的街區。地一多半空著。因為預定在那裡安息的人還活著。他們時不時在周日午後領家人前來確認自己將來長眠之所,從高台觀望一番。唔,風景不錯,4時花草一應俱全,空氣清新,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噴水管都不缺,沒有等吃供品的野狗。尤其,他們想道,尤其難得的是陽光燦爛、情調健康。於是,他們心滿意足,在長凳上吃罷盒飯,重返忙亂的日常安排中去。

一早一晚,管理人用頭上安一塊平板的長竿掃平沙道,把來墓地中間逮池塘鯉魚的兒童們攆回去。此外,一天三次(9時、12時、6時)通過園內擴音器播放八音盒裡的《老黑頜》。鼠弄不明白播放音樂有何意義。不過,傍晚6時的無人墓地裡流淌《老黑頜》旋律倒也不失為一景。

6點半,管理員乘公交車返回人間。於是墓地籠罩在徹頭徹尾的沉默之中。數對男女開車來此擁抱。每到夏天,樹林裡就排開好幾輛展示如此光景的小汽車。

對鼠的青春來說,靈困也可謂深具意義的場所。在還不會開車的高中時代,鼠用250cc的摩托馱著女孩,不知沿河岸坡道往返了多少次。而且總是望著同一街區的燈火同她們抱在一起。種種清香緩緩飄過鼠的鼻端,消失遠去。有多種多樣的憧憬,有多種多樣的愁苦,有多種多樣的誓言,而歸終無不煙消雲散。

回首望去,廣闊的墓地上,死植根於各自的地麵。鼠時而拉起女孩的手,漫無目的地在故作莊重的靈園沙道上走動。曾負有各所不一的姓名、年華以及各所不一的過往生涯的死,恰如植物園的灌木叢,以相等的間距無限鋪展開去。它們沒有隨風搖曳的葉片低%e5%90%9f,沒有清香,也沒有理應伸向黑暗的觸角,看上去仿佛時光不再的樹木。情思也好,作為其載體的語言也好,它們都已失去,而全部交付給繼續生存的男女。兩人折回樹林,緊緊抱在一起。夾帶海潮味的風,樹葉的芬芳,草叢問的蟋蟀——唯獨生生不息的世界的悲哀充溢四周。

“睡了好久”女子問。

“不,”鼠說,“沒多長時間。”

9

同一天的周而複始。若不在哪裡留下折痕,說不定產生錯覺。

那一天也一整天蕩漾著秋日氣息。我按平日時間下斑,回到宿舍。不料雙胞胎不見了。我鞋也沒%e8%84%b1就歪在床上,呆呆地吸煙。我試圖思考很多很多事,但腦袋裡一個都不成形。我歎口氣,在床上坐起,久久盯視對麵白色的牆壁,我不知做什麼好。我對自己說不能永遠盯視牆壁,但還是不成。畢業論文指導教授確實會說:行文不錯,論點明確、,但沒有主題。我就是這樣。時隔好久剩下自己一人,弄不清該如何把握自身。

莫名其妙。多少年來我都是一個人生活,不是過得蠻好嘛2卻又想不起如何好法。二十四年——這並非短得可以轉眼忘掉的歲月。感覺上就好像正找東西時忘了找什麼一樣。到底在找什麼呢螺絲錐、舊信、收據、掏耳勺

我作罷拿起枕邊的康德著作時,書裡掉出一個紙條,雙胞胎的,寫道去高爾夫球場玩耍。我擔心起來。我對她們說過不跟我一塊兒不要進球場。對不了解情況的人來說,傍晚的球場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會有球飛來。

我穿上網球鞋,把運動衫纏在脖子上,走出宿舍,翻過高爾夫球場鐵絲網。我向前走去。走過徐緩的斜坡,走過十二號球區,走過休想用的涼亭,走過樹林。夕惲透過西邊一大片樹林的空隙,灑在草坪上。在靠近十號球區的呈啞鈴形狀的沙坑裡,我發現了料想是雙胞胎扔下的咖啡奶油餅乾的空盒。我拾起團了團揣進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