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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退著把三人留在沙地上的腳印抹乎。然後走上小河上的小木橋,在山岡上坡那裡瞧見了雙胞胎。兩人並排坐在山岡另一傭斜坡上的露天自動扶梯的中間,玩西式雙六棋。

“我不是說過光兩人來危險的嗎”

“晚霞太漂亮了麼!”一個辯解道。

我們走下扶梯,在長滿芒草的草地上弓身坐下,眺望鮮明亮麗的火燒雲。的確漂亮得很。

“不要往沙坑裡扔垃圾喲!”我說。

“對不起。”兩人道。

“過去,在沙坑裡受過一次傷,念小學的時候。”我伸出左手食指給兩人看,上麵有約7厘米長的白線樣細痕。“有人把打裂的破汽水瓶埋在沙子裡。”

兩人點頭。

“當然不會有人給餅乾盒割破手。不過麼,還是不要往沙坑裡扔什麼。沙坑是聖潔的。”

“明白了。”一個說。

“以後注意。”另一個說,“此外還受過傷”

“那還用說!”我露出渾身傷痕給兩人看。簡直成了傷痕樣品集。“首先是左眼,足球比賽時給球砸傷了;現在視網膜都有問題。其次是鼻梁,也是足球搞的,腦袋頂球時按在對方牙齒上。下%e5%94%87也縫了七針:騎自行車摔的,躲卡車沒躲好。還有,牙齒也給人打斷了u—u”

我們並排躺在涼絲絲的草上,耳聽芒草穗隨風搖曳的沙沙聲。

天完全黑下來後我們才回宿舍吃飯。我在浴室泡決喝完一瓶啤酒的時候,三條馬哈魚燒好了。魚旁放了罐頭蘆筍和大條水芹。馬哈魚的香味兒甚是撩人情懷,有如夏日的山陰道一般。

我們慢慢花時間吃個精光。盤子裡隻剩下馬哈魚的白刺,鉛筆那麼長的大條水芹也隻剩一個硬頭。兩人馬上洗碗,煮咖啡。

“談一下配電盤吧,”我說,“心裡總好像放不下;”

兩人點頭。

“為什麼快死了呢”

“吸的東西太多了吧,肯定。”

“撐壞了。”

我左手拿咖啡杯,右手夾煙,沉思片刻。“怎麼辦好呢,你們看”

兩人對視搖頭:

“怎麼都辦不好。”

“回到土裡。”

“見過患敗血症的貓”

“沒有。”我說。

“全身整個變硬,石頭一樣硬,一點一點變硬的。最後心臟停止跳動。”

我喟然歎息:

“不願意它死去。”

“心情能理解。”一個說,“可你負擔就太重了。”

說得實在輕鬆之至,就像在說今冬雪少彆去滑雪了。我於是作罷,轉而喝咖啡。

10

星期三。晚問9點上床,醒來11點。往下卻怎麼也睡不著了。有什麼在緊勒腦袋,活像戴一頂小兩號的帽子。令人心煩。鼠不再睡了,一身睡衣爬起,去廚房一口氣喝了杯冷水。喝罷想那女子。站在窗前看燈塔的光,視線沿黑暗中的防波堤移行,望女子公寓所在的一帶。他想那拍擊夜幕的波濤聲,想那叩擊窗扇的沙塵聲。但不管怎樣想,他都一厘米也前進不得。於是一陣自我厭惡。

同女子幽會以來,鼠的生活變了,變為同一星期永無休止的周而複始。日期意識蕩然無存。幾月大概10月吧,不清楚……星期六同女子相會,星期日至星期二這三天沉浸在其回憶裡。星期四、星期五加上星期六半天用來製定周末計劃。隻有星期三無所事事,心神不定。前進不得,又後退不成。星期三……

怔怔吸了大約10分鐘煙,鼠%e8%84%b1去睡衣,穿好防風夾克,下樓到地下停車場。半夜12時過後的街上幾乎空無人影,唯獨街燈照著黑麻麻的人行道。爵土酒吧的鐵閘門早已落下,·鼠抬起一半鑽進身去,走下樓梯。

傑剛把洗過的一打毛巾晾在椅背上,正一個人坐在吧台裡吸煙。

“乾喝瓶啤酒可以麼”

“當然可以。”傑看上去情緒蠻好。

關門後的爵士酒吧還是第一次來。僅吧台這裡留著燈;其他都熄了。換氣扇和空調機的聲音也已消失。空氣中唯有長年累月沁入地板和牆壁的氣味微微蕩漾。

鼠走進吧台,從冰箱取出啤酒,倒進杯子。顧客座位上的空氣似乎分若乾層沉澱在黑暗之中。溫吞吞、潮乎乎的。

“今天本打算不來了,”鼠解釋道,“但醒了再睡不著,想啤酒喝想得不行。馬上回去。”

傑在吧台上折起報紙,用手拍去撣在褲子上的煙灰。“慢慢喝好了。肚子餓了給你做點什麼。”

“不,可以了。彆介意。光啤酒就行。”

啤酒非常可口。鼠一口氣喝乾一杯,歎了口氣。剩下的一半倒入杯中,靜靜注視泡沫消斂。

“可以的話,一塊兒喝點”鼠詢問。

傑不無困窘地笑笑:“謝謝。我是滴酒不進。”

“不知道啊。”

“生來就這種體質,喝不得酒。”

鼠點幾下頭,默默自斟自飲。他再次吃了一驚:關於這位中國店主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當然,任何人對傑都一無所知。傑這個人沉靜得出奇,絕口不談自己的事,有人問起也像開抽屜一樣小心翼翼道出絕不犯忌的答話。

傑是中國出生的中國人這點,固然儘人皆知,但在這座城市外國人並不怎麼稀奇。鼠就讀過的高中的足球隊,前鋒和後衛就各有一個中國人。誰都不以為意。

“沒音樂寂寞了吧”說著,傑把投幣點唱機的鑰匙扔給鼠。

鼠選了五支曲,折回吧台,接著喝啤酒。音箱淌出維因·牛頓的老曲子。

“不快點回家不要緊:鼠這樣向傑問道。

“無所謂。又不是有人等著。”

“一個人生活”

“恩。”

鼠從衣袋掏出香煙,拉直點燃。

“隻一隻貓。”傑孤零零冒出一句,“一隻老貓,不過陪我說話沒問題。”

“能說話”

傑點了幾下頭:“啊,相處久了互相知道心思。我曉得貓的心思,貓懂我的心思。”

鼠叼著煙發出讚歎。投幣點唱機“哢嚓”一聲,唱片換成《麥克阿瑟公園》。

“我說,貓想的是什麼2”

“五花八門。跟我和你一樣。”

“怕也夠累的。”鼠說著,笑了笑。

傑也笑了。隔了一會兒,用手指劃了下台麵。

“少了隻手。”

“少隻手?”鼠反問。

“貓爪。跛子!四年前的冬天,貓渾身是血地回來了。一隻爪像橘皮果脯似的完全沒了形狀,慘不忍睹。”

鼠把手裡的杯子放在台麵,看著傑的臉道:

“怎麼搞的”

“弄不清。也曾猜想是給車軋的。可那也太厲害了。若是車輪軋的,不會那樣。就好像給老虎鉗子夾過似的,不折不扣的肉餅。也可能是誰惡作劇。”

“不至於吧。”鼠搖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有誰能打貓爪的主意呢…。

傑把無過濾嘴香煙在台麵磕了幾下,銜在嘴裡點火。

“是啊,根本沒必要糟蹋貓爪。貓老實得很,丁點兒壞事都沒乾過。再說糟蹋貓爪誰也占不到便宜。毫無意義,又殘忍至極。不過嘛,世上還真有很多很多這種無端的惡意。我理解不了,你也理解不了,可就是存在,說四下裡全是恐怕都不為過。”◢思◢兔◢網◢

鼠仍眼盯啤酒瓶,再次搖頭:“我可是想不明白。”

“算了。若是想不明白也無妨,倒比什麼都強。”

如此說罷,傑朝黑幽幽空蕩蕩的客席那邊吹了口煙,目視白煙完全消失在空氣裡。

兩人默然良久。鼠盯著啤酒杯怔怔沉思,傑依舊在台麵劃動手指。投幣點唱機開始播故最後一盤唱片:法爾賽特·鮑易斯甜膩膩的安魂曲。

“昭,傑,”鼠盯著杯子說,“我活了二十五年,覺得好像什麼也沒學到。”

傑許久沒有應聲,冗自看著自己指尖,爾後聳聳肩。

“我花四十五年時間隻明白了一點。那就是:人隻要努力——無論在哪方麵——肯定能有所得。哪怕再普通平凡的項目,隻要努力必有所得。‘即使剃頭也有哲學:——在哪裡讀到過。事實上,若不那樣誰都不可能話下去,不可能的。”

鼠點頭,喝乾杯底剩的3厘米高啤酒。唱片轉完,唱機“喀噠”一聲,店裡隨即一片沉寂。

“我好像能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說到這裡,鼠吞下話頭,說出口也無濟於事。鼠微笑著立起,道聲謝謝款待。

“用車送你回去吧?”

“不,不啦。家近,我又喜歡走路。”

“那,晚安。問候貓。”

“謝謝。”

爬上樓梯出到外麵,但覺涼絲絲的秋意。鼠邊走邊拿拳頭逐棵輕捶街樹。走到停車場,毫無目的地定定注視一會停車計時表,然後鑽進車去。略一遲疑,驅車朝海邊駛去。駛上可以望見女子公寓的海濱公路後把車停住。公寓樓有一半窗口仍亮著燈。幾幅窗簾裡晃動著人影。

女子房間黑著。床頭櫃的燈也已熄了。大概已經入睡。光景甚是淒寂。

濤聲似乎一點點增大。感覺上就像即將越過防波堤,連車帶鼠一起衝往遙遠的什麼地方。鼠打開車內廣播,一邊聽音樂節目主持人的無聊調侃,一邊放下座席靠背,雙手叉在腦後閉起眼睛。身體筋疲力儘,致使莫可言喻的種種情感沒有找到歸宿便杳然消失。鼠舒了口氣,放下空空如也的腦袋,半聽不聽地聽著已混進濤聲的音樂節目主持人的話語。睡意姍姍而至。

11

星期四早上,雙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約15分鐘。但我沒有理會,用熱水刮須,喝咖啡,看早報——報紙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邊邊角角。

“求你件事。”雙胞胎中的一個說。

“星期天能借輛車來”另一個說。

“能吧。”我說,“不過要去哪裡”

“水庫。”

“水庫”

兩人點頭。

“去水庫乾什麼”

“葬禮。”

“誰的”

“配電盤的啊。”

“倒也是。”說罷,我繼續看報。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細雨,下個不停。當然,我無由知曉什麼天氣適合配電盤的葬禮,雙胞胎對雨也隻字不提。我便也悶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