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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呼吸所需要的時間。

打開門,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藍牛仔褲的她站在那裡。一瞬間我還以為傳錯了電話。她一言不發,隻管把雙臂牢牢抱在%e8%83%b8`前,瑟瑟發抖地看著我,眼神就像從救生艇上注視下沉的輪船。不,或者相反亦末可知。

“可以進去麼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進來,關上門。她坐在煤氣爐前,邊烤手邊環顧房間。

“房間一無所有啊2”

我點頭。的確一無所有。隻窗前一張床。作為單人床偏大,作為小雙人床又過小。其實床也不是我買的。朋友送的。我和他不怎麼%e4%ba%b2密,想象不出為何送我張床。兩人幾乎沒說過話。他是地方上一個有錢人的兒子,在學校中院給另一夥人打了,臉被施工靴踢得夠嗆,眼睛都踢壞了,遂退學離校。我帶他去校醫室的時間裡,他抽抽搭搭哭個不停,弄得我甚是心煩。幾天後,他說回老家去,床送給了我。

“沒什麼熱乎東西可喝”她問。

我搖下頭,什麼也沒有,我說。沒有咖啡沒有粗茶,壺都沒有。僅有一個小鍋,每天早晨用來燒水刮須。她歎息一聲站起,說聲等等,走出房間。五分鐘後兩手抱著一個紙殼箱折回。箱裡有半斤分量的袋紅茶和綠茶,兩袋餅乾、細砂糖、水壺和一套餐具,還有兩個印有史努比漫畫的大號玻璃杯。她把紙殼箱重重地放在床上,用壺燒水。

“你到底怎麼過的日子豈不成了魯賓遜漂流記了”

“是不怎麼有滋味。”

“想必。”

我們默默喝紅茶。

“全給你。”

我驚得嗆了口茶:

“為什麼給”  .

“勞你傳了好多好多電話,算是謝意吧。”

“你也是需要的嘛。”

她搖了幾下頭:

“明天搬走,什麼都不再需要了。”

我默默思索事情的演變,但想象不出她身上發生了什麼。

“好事還是壞事”

“不怎麼好啊,退學回老家。”

灑滿房間的冬日陽光陰暗下來,很快又變亮了。

“不過你不想聽的吧換上我也不聽,不願意用留下不快記憶人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細雨,可還是透過雨衣弄濕了我的毛衣。我拿的大號手提箱也好,她拿的旅行衣箱和挎包也好,全淋得黑乎乎的。出租車司機沒好氣地說彆把行李放在車座上。車內空氣給空調和煙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機正大聲吼著一支老情歌,老得跟跳躍式方向指示器差不多。樹葉%e8%84%b1儘的雜木林宛如海底珊瑚在路兩側展開濕漉漉的枝條。

“第一眼就沒喜歡上東京的景致。”

“是麼?”

“土太黑,河又臟,又沒山……你呢?”

“沒注意過什麼景致。”

她歎氣笑道:  ·

“你肯定順利活到最後。”  —

東西放在月台後,她對我說實在謝謝了。

“往下一個人回去。”

“回哪裡”

“大北邊。”

“冷吧”

“不怕,習慣了。”

列車開動時,她從車窗招手。我也把手舉到耳朵那裡。車消失後,手不知往哪兒放,順勢插進了雨衣袋。

天黑雨也沒停。我在附近酒鋪買兩瓶啤酒,倒在她給的玻璃杯裡喝著。簡直要凍透骨髓。玻璃杯上畫的是史努比和伍德斯特克在小狗舍上麵快樂嬉鬨的場景,表示人物說話內容的泡泡圈裡印著這麼一句:

“幸福就是有溫暖的同伴”。

雙胞胎睡熟後我睜眼醒來。後半夜3點。從衛生問窗口可以看見亮得近乎不自然的秋月。我在洗滌槽橫頭坐下,喝兩杯自來水,用煤氣灶給香煙點上火。月光照亮的高爾夫球場草坪上,數乾隻秋蟲擁作一團似的鳴叫不已。

我把立在洗滌槽旁邊的配電盤拿在手上,專心致誌地細看。再翻來覆去地看,也終不過一塊臟兮兮的並無意義可言的板。我不再看,放回原位,拍去手上沾的灰,大吸一口香煙。月光下,一切都顯得蒼白。任何東西都好像沒有價值沒有意義沒有方向。影子都若有若無。我把煙在洗滌槽碾死,緊接著點燃第二支。

去哪裡才能找到屬於我自身的場所呢到底哪裡呢雙座魚雷攻擊機是我花很長時間想到的唯一場所。可它又傻裡傻氣。何況魚雷攻擊機那玩藝兒至少落後於時代三十年,不是麼我折身上床,鑽進雙胞胎中間。雙胞胎分彆蜷起肢體,頭朝外睡得呼呼有聲。我拉過毛巾被,打量天花板。

6

女子關上浴室門。隨後傳來淋浴聲。

鼠在褥單上坐起,心神不定地叼上一支煙,找打火機。桌麵上褲袋裡都沒有。連根火柴都沒有。女子手袋裡也沒有類似的玩藝兒。他隻好打開房間燈,逐個搜查桌子抽屜,找出一盒印有賓館名稱的舊的紙盒火柴,點燃煙。

窗邊藤椅上整齊疊放著她的長筒襪和內衣,椅背搭著做工精良的芥末色連衣裙。床旁茶幾上放著雖然不新但保養得很好的“芭嘉傑莉”挎包和小巧的手表。

鼠坐在對麵藤椅上,叼著煙征征服望窗外。

他住的公寓位於山半腰,可以真切地俯視雜亂無章地分布在夜色中的人們的活動。鼠不時雙手叉腰,儼然站在下坡球道上的高爾夫球選手,好幾個小時聚精會神地看這番光景。斜坡拾帶著三三兩兩的人家燈火,朝腳下緩緩伸展。黑黑的樹林,小小的山包,白色水銀燈不時照出私人遊泳池的水麵。斜坡好歹不太斜的地方,高速公路宛如地麵上編織的光帶蜿蜒而去。從那裡到海邊一公裡寬的地帶,便由呆板的街區占據了。黑暗的海麵。海的黑色與天空的黑色難分難解地融在一起。燈塔的橙色光芒從中閃出,繼而消失。在這些錯落有致的斷層之間有條球道一以貫之:   河!

鼠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天空多少保留夏日光耀的9月初。

鼠看報紙地方版每周刊載的剩餘物品交易欄時,在嬰兒安全護圈、“靈格風”和兒童自行車之間找出了電動打字機,遂打電話聯係。接電話的女子用事務性聲音說用了一年再保用一年按月分期付款不行要就請來取。買賣談成。鼠開車去那女子公寓,付了款,接過打字機。夏天打零工嫌了點錢,數目正好用來付這筆款。

女子長得小巧玲攏,穿一件蠻彆致的無袖連衣裙。門口一盆挨一盆擺著形形色色的賞葉植物。臉形端莊,頭發束在腦後。年齡看不確切,22到28,說出哪個數字都隻能認可。

三天後有電話打來,女子說打字機色帶有半打,需要的話請過來取。鼠於是去取,順便進她去爵士酒吧,招待幾杯%e9%b8%a1尾酒算是對色帶的回禮。話倒沒說幾句。

第三次見麵是在那四天後。地點是市區一家室內遊泳池。鼠開車把她送回住處,並且睡了。鼠也不明白何以那樣。誰先有意的也記不得了。大概類似空氣的流移吧。

幾天過後,同她交往的實感像打進日常生活的軟楔子在鼠的體內膨脹開來。有什麼在一點點捅他。每當想起女子摟在他身上的細弱的手臂,便覺得有一種久已遺忘的溫柔感在自己心裡化開。

的確,看上去她在她自己的小小世界裡努力構築某種完美。而且鼠知道那種努力非比尋常。她總是身穿雖不醒目卻很得體的連衣裙,穿整潔清爽的內衣,往身上噴清晨葡萄園那般清香的科隆香水,說話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不問多餘的問題,微笑方式就像對著鏡子練過多少次似的。而這每一種都讓鼠心裡泛起些許悲哀。見了幾次之後,鼠估計她二十七歲,結果一歲不差。

她[rǔ]房不大,沒有多餘脂肪的苗條身段曬得甚是耐看,那曬法就像是說原本沒打算曬似的。尖顴骨和薄嘴%e5%94%87顯示出其良好的教養和剛強的個性,但牽動全身的細微的表情變化卻又表明她骨子裡全無戒心的單純。∮思∮兔∮網∮

她說她從美術大學畢業,在設計事務所工作。出生地不是這裡。大學畢業後來這裡的。每星期去一次遊泳池,星期天晚上乘電車去學中提琴。

兩人每星期六晚上見一次。星期天鼠空落落度過一天,她彈莫紮特。

7

感冒休息三天,工作堆成了山。口中“沙拉沙拉”作響,全身像給砂紙打磨過。小冊子、文件、薄本書、雜誌和蟻塚高高堆在我桌子周圍。合夥人進來向我咕咕噥噥大約說了句注意休息,說完折回自己房間。管雜務的女孩按常規在桌麵放下熱咖啡和兩個羊角麵包,轉身不見了。我忘了買煙,朝合夥人討了一包“七星”,掐掉過濾嘴,在另一頭點燃吸起來。天空灰潦漬地明了,分不清截止哪裡是空氣哪裡開始是雲層。四下散發出拚命焚燒濕落葉的氣味兒。或者是自己發燒的關係也未可知。

我做了個深呼吸,之後開始捅最前麵的蟻累。全部蓋有“特色”橡膠印,下端用萬能筆標明期限;所幸“特急”蟻家隻此一堆。更慶幸的是沒有要兩三天內趕出來的,期限均為一兩周。看來若把一半交給譯第一稿的臨時工,還是完全應付得來的。我一冊冊拿在手上,按處理順序重新堆放。結果蟻塚較剛才不穩定得多。形狀像是報紙整版刊登的性彆年齡內閣支持率圖表。不僅形狀,內容搭配本身也足以令人歡欣鼓舞。

①查爾斯·蘭金著

·《科學疑問箱》動物篇

.P68“貓為什麼洗臉”至P89“熊如何捕魚2”

·10月12日前完成

⑨美國護理協會編

·《與絕症患者的談話》

·共16頁

·10月19日前完成

⑧弗蘭克·迪西特·喬尼亞著

·《作家病曆》第三章“息花粉過敏症的作家們”

·共23頁

·10月23日前完成

④魯涅·克列克著

·《意大利的草帽》(英語版,劇本)

·共39頁

·10月26日前完成

萬分遺憾的是沒寫委托人姓名。猜不出是何人出於何原因求譯如此篇章的(且為特急)。大概熊正站在河邊衷心盼望我趕快譯完。也可能守護絕症患者的護士正不聲不響地一等再等。

我把單手洗臉的貓照片扔在桌麵不理,隻管喝茶,吃了一個羊角麵包。麵包竟有一股粘土狀紙漿味兒。吃罷,腦袋多少清醒過來,但手指尖腳趾尖仍有發燒造成的酸麻感。我從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