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件事,從來都不是棗的擅長。

電話在這時響起。刺耳的鈴聲在棗聽來,更像是上帝拯救他的福音。

朝日奈棗忙不迭地站起來,上身顯出明顯的前傾姿勢,臉上甚至流露出可以稱為狂喜的表情。身體的反應是如此誠實,無一不證明棗的迫不及待。朝日奈棗把自己當做一枝離弦的箭,刺溜一聲就要往前衝。他掠過繪麻身旁的時候,腳步因激動而踉蹌,卻自始至終沒有停頓。

朝日奈棗徑直走過繪麻身邊。

繪麻感覺到耳畔那一陣冷風,忽然覺得寒冷徹骨。

棗站在繪麻身後不遠處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端是朝日奈琉生。琉生的聲音是一貫的卑微而謹慎。他總是想要討每個人的歡心。

“棗,繪麻不見了。如果她聯係你的話,請你在第一時間裡通知我們,好嗎?”

“繪麻在我這兒,沒有立即聯係你們,抱歉。她剛知道自己不是麟太郎先生的%e4%ba%b2生女兒,這會兒情緒不太好。外麵也還在下著大雨,繪麻今晚就住在我這兒吧。麻煩你和右京……哥他們說一聲。”

朝日奈棗冷不丁地說起右京,又備感艱難。

電話那端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朝日奈棗這才想到比起自己,琉生對右京的情感更要複雜一些。棗被後悔的潮湧淹沒,為什麼會說出右京的名字。或許是因為在弟弟們的心裡,右京是家長般的存在,是一座石碑。

哪怕這座石碑在一年前的某個夜晚轟然倒塌。但長久以來的印象到底不可輕易改變。

“……我會和他們說的。突然知道自己和家裡的人沒有血緣關係,繪麻現在一定很難受吧,請你務必好好照看她。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繪麻單獨見一麵。麻煩你轉告她,明天上午十點,我會在家附近的公園門口等她,不見不散。”

“嗯。琉生我……對不起。”

電話那端,朝日奈琉生的語氣裡透露出感同身受的苦澀。而朝日奈棗就在這時候毫無征兆地對他說抱歉。兩人還在說著繪麻的遭遇,但事實上早就不止於此。

一年前的某個夜晚,朝日奈棗站在空蕩蕩的走廊,從虛掩的門縫裡看見琉生赤|%e8%a3%b8著上身跪坐在地板上的模樣。琉生的背部布滿了煙頭的燙痕,那些暗褐色的,看上去像是陳年舊傷,至少有半年之久。另一些則像是新鮮出爐,甚至還冒著屢屢熱氣。朝日奈右京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起琉生,而朝日奈光掛著譏諷的笑容,抱臂站在兩人身後。他手裡的香煙隻剩下半根,卻還孜孜不倦地冒著火星。

明知該逃,卻喪失了邁步的力氣。朝日奈棗就這樣和三人打了照麵。

直到今天,他依舊能輕而易舉地記起琉生發紅的眼眶,右京的錯愕和光挑釁般的笑容。

知情者共有四人。

朝日奈光作為始作俑者,在第二天被右京哥倉促地送上前往意大利的飛機。朝日奈琉生作為被害人,則一直呆在右京的身邊,受到他的庇護。而目睹了一切的朝日奈棗在一周後,以方便為由,搬離公寓,獨居至今。

朝日奈棗由衷地厭惡那個藏匿了肮臟的公寓,由衷地厭惡明明代表正義,卻選擇包庇犯罪者的右京哥。但他最厭惡的還是那個懦弱的,不敢揭發事實的自己。

在狼狽地選擇逃離之後,愧疚就在心底瘋狂的滋長,再腐爛生蛆。而今夜,在事發一年多之後,朝日奈棗終於找到了機會向琉生傾吐自己的歉意,儘管時過境遷,儘管無濟於事。

“很晚了,棗哥早點睡吧。”

“……”

朝日奈棗的耳邊響起了冰冷的嘟嘟聲。他知道自己並沒能獲得琉生的原諒。棗放下聽筒轉過身。繪麻的背影落在他的眼睛裡,單薄得讓人心驚。朝日奈棗想起那個不堪回首的夜晚,似乎也下著傾盆大雨,似乎琉生的背影也是這樣單薄無助。

企圖得到幫助的朝日奈琉生曾用那雙發紅的眼眶狠狠地盯住棗的臉龐,而朝日奈棗卻辜負了他的期望,放任他的背影遠去。

另一邊,主動掛斷電話的琉生卻絲毫沒有悲傷。早在聽聞繪麻不是麟太郎的%e4%ba%b2生女兒之後,他的腦海裡就迅速做出了決斷。琉生轉頭,%e4%ba%b2昵地摸了摸肩膀上朱利的小腦袋,用安撫的口%e5%90%bb說:

“已經找到繪麻了,朱利不用擔心。明天一起跟我去接她回來吧。”

幾分鐘後,朝日奈棗終於平複了心中的暗湧,和繪麻麵對麵坐在矮桌前。他把琉生的請求原封不動地告訴繪麻。

“可我不想去。”

“沒有關係的,無論繪麻相不相信其他人,你都應該相信琉生,因為他和你是一樣的,是最能理解你感受的人。所以,去見一見他吧。”

麵對繪麻的抗拒,朝日奈棗這樣耐心地勸慰著。但他選擇不說出琉生同樣和朝日奈家沒有血緣關係的事實,就像他自始至終也沒詢問繪麻傷痕的來源。

朝日奈棗依舊怯弱而自私。

無論一年前的那個夜晚,還是今夜,一直都是。

*

隔日,天氣晴朗得藏不住一點兒陰霾。上午十點過五分,繪麻匆匆而來。緊接著,她與琉生以及那隻忠心的鬆鼠朱利在湖上泛舟,在湖邊野餐,遠遠望去,儼然是一個閒適的午後。

直到用完午餐,朱利摸著圓滾滾的肚皮在旁邊的草地呼呼睡去。在朱利的富有節奏的呼嚕聲裡,朝日奈琉生向繪麻說起了那個殘酷的秘密---關於自己被虐待的真相。

“你和侑介都以為我被同事虐待,並不是那樣。虐待我的人其實是光哥。這件事情,右京哥是知情的。後來光哥去意大利,也是右京哥的安排。”

原本目視前方的繪麻猛地轉頭望向琉生,她頭上的遮陽帽因為這一劇烈的動作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與繪麻的不可置信相比,琉生卻麵無表情。那雙定格在繪麻臉龐的眼睛透露出某種讓人心痛的麻木,琉生的嘴角甚至是微微翹起的,那模樣更像是漫不經心地開了個玩笑。

但繪麻還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了。

繪麻已經知道琉生和自己一樣,和朝日奈家沒有絲毫的血緣關係。同病相憐的遭遇讓繪麻把琉生當做是唯一一個可以信任的同伴,就像她赴約的前一夜,朝日奈棗告訴她的那樣。

“可是,為什麼?”

“光哥正在寫一本關於家庭暴力的推理小說,準備參加今年的青木獎角逐。為了能%e8%84%b1穎而出,他希望小說儘可能的真實,當然也包括被虐待的那些細節。他應該是覺得我和家裡人沒有血緣關係,就算欺負了,也不要緊吧。”

朝日奈琉生說著,臉上的笑容竟愈發明媚起來。而繪麻捂著自己的嘴%e5%94%87,拚命壓抑自己的嗚咽聲。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不清。琉生不合時宜的笑容落在她眼裡,更像是對宿命的嘲諷和臣服。

繪麻哭泣的模樣實在惹人憐愛。誰會把哭得梨花帶雨的少女和可怕的跟蹤狂聯係在一起呢?

朝日奈琉生有些漫無邊際地想著,一邊掏出自己的手帕遞給繪麻。

“繪麻你記住,因為我們是和朝日奈家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所以隻能靠自己。”

繪麻慢吞吞地點了點頭,似乎還不願意向命運垂首。

她低下頭,看見手裡被眼淚浸濕的手帕和一旁睡得直流口水的朱利,苦澀地笑起來。她不無慶幸地想,

至少還有琉生和朱利。

*

朝日奈琉生沒能帶回繪麻。在他向繪麻坦誠朝日奈公寓裡隱藏的邪惡後,少女怎麼也不肯輕易回到這裡。繪麻選擇在棗的公寓繼續住下去。

琉生換了鞋,草草地安撫完失落的鬆鼠朱利後,徑直奔向廚房。¤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廚房裡熱氣騰騰,為了迎接繪麻的歸來,朝日奈右京提前回家,為今天的晚餐做準備。

“回來了,繪麻還好嗎?”

右京一邊攪動鍋鏟,一邊頭也不回地問。

“繪麻沒回來,她還沒準備好和大家見麵。”

朝日奈琉生反手關上門,醞釀了一會兒才說:

“右京哥,我把那件事告訴繪麻了。”

“哪件事?”

“我告訴她,虐待我的人是光哥。我還告訴她,右京哥你是知情的。”

在鍋裡劈裡啪啦的,滾燙的油飛濺出來,濺到右京的手臂上。右京的傷處立即起了一個水泡,帶著灼人的疼痛。但朝日奈右京已經無暇去做一些緊急處理,他扔了鍋鏟,轉過身,三步並兩步地衝到琉生麵前。

朝日奈右京反射性地就想拎起琉生的衣領,這一想法當然沒有成真。即便是極度的憤怒,在%e8%83%b8腔沉澱已久的慚愧也會阻止他將想法付諸於行動。所有的怒氣集中在他的右手,因為害怕自己會控製不住一拳揮向琉生,右京隻好緊緊地握住拳,拔高了嗓子問:

“你知不知道這麼做會毀了這個家!你這麼做是因為恨我和光嗎?”

朝日奈右京明明沒有用武力脅迫琉生,但後者卻%e8%84%b1力一般地順著身後的門板滑落在地上。琉生的下巴重重地磕在地上,嘴%e5%94%87隻差一些就能%e4%ba%b2%e5%90%bb右京的鞋尖。

琉生像是對疼痛失去了感知,他用雙臂支撐起自己的身軀,垂著頭低聲嘀咕:

“被美和媽媽帶來朝日奈家的時候,我五歲,已經隱約知道自己和這個家的其他人不一樣。所以,一直沒法好好地融入到這個家裡。被光哥欺負的時候,我反複地問過自己,為什麼這種事情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為什麼光哥這麼殘忍,為什麼右京哥不幫我,為什麼棗要裝聾作啞。”

琉生低聲的呢喃,一聲一聲,一句一句都叩打著右京的心扉,拷問著他的良知。

“我現在很感激光哥的所作所為,要不是這樣,右京哥不會每天等著我回家。我不管你這麼做是不是因為愧疚,但至少我不再是這個家裡可有可無的人了。右京哥,你知道那種欣喜嗎?”

琉生猛地抬起頭,臉上儘是扭曲的笑意,那張崩壞的麵容和發紅的,已經漸漸顯出淤青的下巴以一種驚駭的方式展現在右京的眼下,朝日奈右京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

朝日奈琉生注意到右京的抗拒,但他絲毫不在意,甚至伸出手一把抓住右京的褲腳,繼續說:

“光哥因為想要寫出好的小說,虐待我。右京哥因為愧疚對我好,棗哥因為愧疚恐懼我。我找到了在這個家的位置,這就是我生存的意義。”

琉生越說越激動,他的聲音不自覺地升高到嗓子無法支撐的地步。他的眼底有兩道冗長的淚痕,並且眼眶裡還在不斷地淌著眼淚。朝日奈右京的褲腳已經被琉生完全揉皺了,即便如此,右京卻沒有再後退。因為他覺察到琉生瘋狂的說辭後,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繪麻不是這個家的人,她會重複我過去的經曆。我知道的,如果我和她混在一起,又會變成這個家裡可有可無的人了。我不想這個樣子。”

朝日奈琉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