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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260 字 3個月前

露了正題。

“奴婢還是半年前那句話。”柳知恩平靜似水,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徐循回道,“奴婢行事,全憑本心,並非是為了誰。奴婢若不願意,娘娘也差使不動,既然情願去做,那麼有什麼後果,奴婢自己也是情願去承擔。”

他此言此語,近乎悖逆,但徐循又哪能不明白柳知恩話中的意思?她用力吸了一口氣,也是佯裝著寧靜,低聲說,“不錯,你一向都很有風骨……瓦剌那邊,最近可有什麼動靜?”

“可能還不知道那人去世的事。”柳知恩說,“畢竟,他們也做好了那人回國以後行蹤成謎的準備,而朝廷這邊的消息,要傳到瓦剌王庭,怎麼都得四個月以上。”

也就是說,四個月以後,瓦剌那邊才會收到國朝正式舉行喪禮,給息宗上廟號、為他的兒子封藩王等消息,才能從這些消息中推測出那人可能的確已經死了。至於之後要不要再鬨事,聲稱送回來的是真貨,息宗其實是被害死的,那就都隨他們了,反正朝廷這邊說法確定了,瓦剌也翻不出多大的水花來。

徐循沉%e5%90%9f著點了點頭,這會兒,她的多愁善感漸漸消褪,那個多年觀政的太後,又回到了她心裡。“怎會繞到蔚州那邊去,又多帶了個包時雨呢?”

她給柳知恩的命令,不過就是一句話而已,途中這些枝節,徐循事前也並不知道,當然,這些小事根本動搖不了她對柳知恩的信任,有些安排背後的緣由,她也能猜得出個所以然。隻是去蔚州這一節,她是無論如何都沒想通。

“當時天氣不好,恐怕長城邊上會有風雪,”柳知恩不動聲色地回道,“若是遇雪,在驛站中逗留過久,走平素慣走的廣靈線,就怕那裡官太多了。”

徐循也想過怕是因為這點,她不疑有他,“原來如此。包時雨便是你選出來的見證了?”

“包氏這人,膽子最小,瞻前顧後,必不敢有違上峰安排。”柳知恩說道,“奴婢在大同揀選了數日,覺得他最為合適,本來看好的廖十九,有馬十那番回話,便乾脆就沒和他說。”

徐循已經全明白過來了,事實上,因為大同是邊關重鎮,隻怕裡頭混有瓦剌奸細,一開始她也就是不要在大同下手的意思,反正不讓息宗抵達京城就可以了。在哪裡怎麼下手,她都讓柳知恩安排,隻沒想到柳知恩能力出眾,居然真的安排得很像是病逝,也是因此,現在朝堂中的謠言也就是影影綽綽而已,並沒有到朝野間言之鑿鑿,都說是她害了息宗的地步。

至於柳知恩用的是什麼藥,徐循並不感興趣,也就沒有多問。反正,在停靈期間,找各種借口探視過息宗遺容的官員裡,見過他本人的占了九成還多,她也隻需要朝廷上下都明白並認可息宗已經去世了就好。

“如此甚好。”她發自肺腑地道,“這差事,辛苦你了,除了你以外,彆人也辦不得這麼妥當。”

“娘娘謬讚了。”柳知恩簡單地說了一句,便不再開口,隻也沒有告辭的意思,而是沉默地坐在那裡,等著徐循的下文。

應該是早就料到了……徐循心中也是雪亮——又怎麼可能沒想到?隻是他當日答應得太過雲淡風輕,才讓她有些許猶疑而已。以柳知恩的心智,又怎料不到這一天的出現?

“這回去南京,可覺得天氣舒適?”她問道,“說來,離南也已經三十多年了啊……大慈恩寺的琉璃寶塔,我走的時候還未造好,如今該是有多光輝燦爛?卻是再也看不見了。”

柳知恩%e5%94%87邊逸出一線微笑,平靜地道,“回娘娘的話,奴婢老家揚州,也已經是去家多年了,雖然尊卑有彆,不過思鄉之情,卻也是上下如一。奴婢心中,也是時常惦記著家鄉的風物,隻是公務繁忙,還不知何時能回老家看看呢。”

這兩人都是多年來浸%e6%b7%ab政事的人精,許多話,又何必說得這麼直白?或者說,說到這程度,其實已經是很直白了。徐循心中知道,她不必再多表白,無需任何解釋,柳知恩也會明白她的意思。

雖然皇帝現在已經表過態,領了這個情,但他畢竟是皇帝,人都是會變的,皇帝變起來,尤其更快。

徐循是他的養母,他%e4%ba%b2自尊奉的太後,不論將來皇帝如何後悔,如何需要表白自己對息宗並沒有必殺之心,他動不到徐循頭上,削減不了她的待遇,也許日後皇帝會尊奉上聖太後勝於徐循,以此來表達自己的態度,但徐循會在乎這個嗎?

柳知恩就不同了,再怎麼德高望重,他也終究隻是個內侍,執掌的更是東廠這個臭名昭著的特務部門,即使他當政期間,東廠並無劣跡,但職位,已經是他的原罪,內侍身份,更是罪加一等,他這樣的人,本來就被造就成皇權的草紙,需要揩拭臟汙的時候,不用他,用誰?

現在卸下一切職位回到揚州,將來就是皇帝想起他,想要拿他定罪,天高皇帝遠,他也早離開京城,淡化在大家的視野之中,比起留在京城,繼續身處漩渦中,隨時可能因為又一場**被翻起舊賬,哪個風險更大?及早離開京城,也是對柳知恩的保護。

早在立下決心的那天,徐循便預測到了這一刻的到來,這件事,她隻放心讓柳知恩去辦,儘管代價是斷送柳知恩的政治生命,她依然彆無選擇。弑君本來就不是兒戲,又有誰能夠全身而退?柳知恩,不過是她要付出的第一個代價而已。

“待你回了揚州以後,”她說,強忍著呼吸中的哽咽。“山南水北,隻怕此生是再難相見了。”

其實,這一天終究是會降臨的,柳知恩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即使今日不走,再過十年,他也很難在東廠這個事務繁劇的衙門裡再呆下去了,又或者,根本不到十年,羽翼漸漸豐滿的皇帝,也會需要他自己的心腹,來掌管這個重要的機構。

沒有職司的內侍,不是退出去養老,就是去南京擔任閒職,以柳知恩的身份,也不會去尚寶監擔閒差,不論如何,即使不去南京,他也不可能再進內廷請安問好,終有一天,她將再難見到這個……這個知己。如今也不過是將這離彆,提前了幾年了而已,既然已經提前預料到了這一點,又有什麼好傷心的?

徐循清了清嗓子,力圖若無其事地往下續道,“柳知恩,你我二人雖說是主仆,但我其實虧欠你許多……”

“娘娘過譽了。”柳知恩卻還是很平靜,他%e5%94%87邊甚至出現了一抹笑意,“能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榮幸。”

他就這樣恬靜地仰著頭,看似卑微地叮囑徐循,“娘娘此後,必定是一片坦途、儘享晚福,也再用不上奴婢的服侍,奴婢——惟願娘娘清靜自守、善自保重,日後長命百歲,子孫滿堂。”

徐循深深地注視著這張絲毫不露破綻的麵孔,深吸了一口氣,也強笑道,“好,我一定清靜自守、善自保重。你……”

她本待說,‘你也該找個伴兒,收個養子’,但話到一半,想起柳知恩的屢次回應,又收住了,輕聲道,“你也儘管放心保重。”

有她在一日,必不會讓朝中有針對柳知恩的攻訐聲音,這一點,即使不言明,雙方也是心知肚明。

柳知恩%e5%94%87畔的笑弧,漸漸擴大,徐循忽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啊,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柳知恩這樣開朗愉悅的笑容。他沒有行叩頭禮,隻是對徐循微微點了點頭,站起身倒退了幾步,便轉過身去,徐徐地出了屋子。

他的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是這樣地輕鬆而解%e8%84%b1,他要走了——他要離開這宮廷了,徐循明白,柳知恩正為此快樂。

而她坐在這裡,坐在這美輪美奐的清寧宮中,目送著生命中又一個人離開了宮闈,何惠妃、章皇帝、太皇太後、安皇帝、順德公主、常德公主、善化公主……那麼多人來了又去,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這座宮城,隻有她始終都在這裡。

“娘娘。”花兒掀簾子進了裡屋,她低聲問,“可要用茶?”

徐循看了她一眼,忽然問道,“花兒,你想出宮嗎?”

花兒毫無準備,立時被她的問題嚇了一跳,她不解地眨巴著眼睛,“娘娘的意思是——”_思_兔_網_文_檔_共_享_與_在_線_閱_讀_

“我意稍改宮製,此後,宮中侍女,服役十年以上,便可放還回家。”徐循說,“女官也是一樣,自然,若有無去處情願留下的,也可以繼續留下服役。”

在這些德政上,皇帝絕不會和她唱反調,如今宮中事體,她是真正一言可決。

眼看花兒表情變化,徐循強迫自己露出笑來,“出了宮,又不是以後都不能進來了……下去吧,和你的姐妹們商量商量,有不願去的,也儘可讓我知道。”

花兒飛快地退出了屋子,給徐循留了一片清靜,她抬起頭望著華麗的藻井,命令自己維持著嘴角的弧度。

這宮廷,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長留的善地,雖然她永遠也不能離開,但卻可以放彆人出去。

就讓他們都飛出去吧,徐循想,這是很值得高興的一件事。

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夢中她回到了很小的時候,牽著父%e4%ba%b2的手在街坊閒步,走著走著,父%e4%ba%b2忽然不見,徐循轉過身想要回家去,隻是已忘卻了道路。

300

不覺又是十餘年。

已是暮春時節,空氣中飽含了水汽,將簷下芳草滋潤得一片翠綠,汪皇後從屋內走出來,本要舉步下階,眼神滑過石板縫時,不覺就是凝住了。

雖說是鶯飛草長,但這也得看草長在什麼地兒,屋簷下石板地都能生出草來,長到這麼長還沒拔掉,可見這屋裡打掃的下人,有多麼漫不經心了。

“娘娘誤會了。”萬宸妃——萬仙師一眼瞧見,便含笑說道,“是我不讓拔去的,螻蟻尚且偷生,能從石頭縫裡長出來,也不易,便由著它長去吧。”

汪皇後這才釋然,點頭笑道,“走吧,她們應該都已經到清寧宮了。”

從長安宮往清寧宮去並不遠,兩人安步當車,不久就進了雕梁畫棟的宮宇,果然如汪皇後所言,除了她和萬仙師以外,該到的如息宗周妃、杭德妃、唐皇貴妃、李賢妃,常德長公主、善化長公主等人,已是都到了,見到皇後進來,便紛紛行禮,“娘娘安好。”

汪皇後禮數周全,示意眾人起身,又一一地問了好,隻是跳過杭妃未曾搭理——自從多年前兩人因為太子位的歸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