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頁(1 / 1)

貴妃起居注 禦井烹香 4179 字 3個月前

確實記著這事了。

“小時候懵懂,才知道自己身世的時候,看姐姐就時常有些不喜歡。”皇帝搶在徐循跟前,又笑著說道,“現在長大了,再回頭想起來,卻才明白了姐姐的心思。小時候娘待我們挺嚴格,常禮服已經是難得一穿的漂亮衣服,若是弄臟了還要受罰……雖穿不上了,卻也是好東西,姐姐就想著留給我了……在她心裡,我就是同胞弟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從沒想過避什麼嫌疑。倒是知道我身世的養娘、宮女們,不免多心了。”

徐循沒想到皇帝說出這一番話來,倒是吃了一驚——皇帝在說的,明顯不是點點,又或者那件衣服,那塊鏡子。

“怕是娘又或者嬤嬤們說了什麼,以後姐姐也沒再送過自己的東西來了,但我長大以後,心中倒是巴望著姐姐能再這樣待我……人非得要長大了,才明白這世上最少的,就是真心待你的自家人。”皇帝深深地看了徐循一眼,“自家人之間,許多事無需言語,情分都在心裡裝著。”

雖說想著皇帝也不大可能裝傻到底,但母子兩人多年來,也沒有誰說過這樣掏心掏肺,甚至是有些肉麻的話,徐循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即使她做這件事,並非是全盤為了皇帝考慮,但現在皇帝如此表態,又豈能不欣慰有加?

這孩子,終究是長大了,已經懂得反過來關心母%e4%ba%b2,讓她安心。

“你我心裡都明白就好了。”她緩緩地道,“壯兒,這件事做完,娘也沒什麼好操心的,唯一的憂慮,就是你的子嗣還不夠旺盛……”

“我還年輕呢。”皇帝倒是笑了,畢竟是年輕人,去了心腹大患以後,情緒都是輕快的,見事也常往樂觀了去想,不可能一直憂心忡忡。“爹在我這個年紀,連大姐都沒生,娘你也實在是太多慮了些。”

徐循想想,也不由自失地一笑,“年紀大了,就是這般,心裡總是裝著事兒。”

“要說現在,其實也不是沒事兒……”皇帝就和徐循說起了自己後院那點事,“說過汪氏幾次了,她也不聽,和杭氏還是合不來,倒是見天往莊肅皇後那裡跑。我聽唐妃和我說,皇後居然說過什麼太子該由先皇長子來當的話——隻是沒彆的旁證,就靠唐妃這麼一說,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皇帝和父%e4%ba%b2是一個毛病,同嫡皇後感情都不好。不過他對太子生母杭妃也不是十分寵愛,倒是最寵新近入宮沒有多久的唐妃,若非不好讓她的位分壓過杭妃,徐循冷眼看著,隻怕是早就要封什麼宸妃、皇貴妃了。好在雖然寵,但也不至於昏了頭,對於唐妃的話就一味偏聽偏信了,還是會有點思考的。

——不過話說回來了,徐循還真是相信汪皇後可能會說出‘太子該由先皇長子來當’的話,從還是郕王妃開始,她的脾氣就硬得不成樣,和妯娌錢皇後完全是兩個極端,兩夫妻的感情一直都算不上好,而且汪皇後對於自己過門沒多久就多了個庶長子的事,始終是耿耿於懷。此女的政治素養大約也就是莊肅皇後水平,要是哪天受了氣,衝口而出這麼一句,她也不會吃驚。

“後院的事,你自己管吧。”在這事上,她不願意為皇帝分憂,就是%e4%ba%b2娘,摻和兒子後院的事,也很少有善始善終的,誠孝皇後就是最好的證明。“也不怕和你明說了,指著後妃們一團和氣,本就是天方夜譚,這事兒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該怎麼辦,還是得你自己想,橫豎有一條,子嗣的繁衍、養育,絕不能耽擱了。”

說著,也不由皺起眉頭,到底是說,“汪氏那邊,可要注意了,旁的還好,若是真的是非不分,和杭妃鬥氣鬥到對太子有什麼想法,那你自然也要說她的。”

得了徐循的表態,皇帝神色也是越見篤定,他點了點頭,輕輕地哼了一聲,“我知道了……且看她行止吧。”

朝中事體,大致都如母子二人商量的一般,不過幾日,太常寺那裡好像忽然回過神來,終於是封上了為先帝擬定的數個諡號、廟號——由於先帝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曆和極為敏[gǎn]的死亡過程,本來很適合他的哀字被拋棄不用:畢竟,哀字其中一個意思,就是‘處死非義’,意思就是這人死得不對,是被異族或者大臣所殺。雖然表麵上就是為瓦剌所殺的,誰知道這送上去以後,皇帝會否理解為有所暗示呢?

再加上一批惡諡,眾人揣摩皇帝心意,也都給否決了,呈上來的都是用意比較單純的衝、息、懷等中諡,皇帝取中了最單純的謀慮不成曰息,息宗廟號,便定了下來。再加上隨意塞進去的一些諡號,息宗安皇帝的‘衣冠塚’,在三月初大葬合墳,日後要再打開,便要等到莊肅皇後去世以後再合葬了。

兩位先皇子嗣的封爵,也很快定了下來,封地都定在了富庶,卻又離京城十分遙遠的江南一帶,封為秀王、德王。先皇留下的女眷中,宸妃自請修道,皇帝恩準,塵封已久的長安宮便再修飾一新,令宸妃入住,莊肅皇後與周妃,則依然在清安宮中居住。從此東宮上聖太後、西宮太後,南內奉吳太妃,宮中、朝中的格局,都是徹底安定了下來。

這年九月,一直在外公乾的東廠廠公柳知恩入京,恰逢皇帝率眾至京郊閱兵,他隻好先往德勝門登記:他出京是辦公差,回京也要走一遍登記的程序。才能耍點特權,回自己的宅邸休息,若是一般入京的官員,登記以後,即使%e4%ba%b2戚好友多在京城,也不能過去投奔,必須得老實地住在驛館中,以備皇帝召見。

本意皇帝出京,要兩三日才回來,他還能稍事休息,不料才回了屋內沒有半日,宮中便來了人——西宮太後召他入宮回話。

299

在那人去世以後,柳知恩沒有第一時間回到京城,其實倒也不能說是他不敢——是因為那人在法理上的身份,不過是個戴罪之身,即使是死在路上,朝廷也不能對此谘詢什麼,包括他這個人的喪禮,都是無人過問的。身為東廠廠公,他當然犯不著為了一個人犯的去世承擔什麼責任,甚至都無需呈上公開的奏章,可以直接對皇帝或是太後回報,那麼有包時雨來處理這件事也就夠了。之所以沒有立刻回去,的確有避風頭的考慮,但第二個,還是皇帝也需要他去南京取回一部分三寶太監當年下西洋留下的海圖。身為當年帶船出海的老臣之一,沒人比他在此事上更有發言權了。

一般來說,為了彰顯君王德政,樹立自己的權威,做皇帝的都會選擇在自己任上做些大事,比如說修書、封禪,越是勢弱的君主對這些事就越懷有向往,比如文皇帝得位不正,即位後就修《文獻大成》,遣三寶太監下西洋,包括遠逐韃靼,遷都北平,或是部分或是全部,都有一定動機是為了進一步地鞏固自己的統治。宋太宗有斧聲燭影之議,又有北伐幽燕失利的陰影,返回開封以後便修《太平廣記》——這也都是做慣了的套路。

當朝皇帝,得位雖然算是正當,但始終也有個逼殺%e4%ba%b2兄的淡薄陰影,而且現在國朝國勢,也不能說是很旺盛,他的威望就更不能說極為高隆了。大臣忤逆皇帝意思,不聽指揮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為了給自己麵上抹點金粉,動念想要再下西洋,也是很正常的事。雖然這幾年似乎都沒什麼錢,但不妨礙他惦記著吧?等到若乾年後,皇帝把該收拾的大臣收拾了,該培養的人才培養起來,位置也坐穩了,國家也有錢了——在最理想的狀態下,瓦剌也平定了,這時候再來個萬國來朝,那麼在史書上,誰還會記得他和息宗之間的那點事?隻怕是歌功頌德都來不及了。

當然,這一切現在也就是他的想法而已,雖然看得懂的人不少,但誰也不會在皇帝提出此事之前就去給他潑冷水,連徐循都不會,反正等他真正異想天開要這麼搞的時候,大臣肯定拿出性命來阻止,他可不比息宗,究竟是權威淡薄,不可能鎮壓住所有反對的聲音。_思_兔_文_檔_共_享_與_線_上_閱_讀_

說起來,雖說是息宗已經死了,但他給皇帝留下的麻煩可一點都不少,有王振這個前例在,宮裡內侍,現在都是縮手縮腳的,說話都不敢大聲,唯恐被栽了個權宦的帽子,立刻惹來眾怒,皇帝隻能被迫犧牲掉他來平定事態。起碼在二三十年內,宮裡應該是出不了王振級數的大貂璫了。

隨便聊了兩句在南京的見聞,柳知恩特地去雨花台看望過徐氏族人,“娘娘請放心,個個都是安居樂業、耕讀傳家,三代內,必定能出進士。”

讀書三代,可以出一名進士,對於不是科舉大族的氏族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徐循聽說,心裡也是欣慰,若是當日由得徐氏族人橫行霸道,她又能蔭庇其多久?隻怕不過五十年,徐家便要敗落,但現在,走上了讀書科舉的線,三四代人裡可以斷斷續續出些秀才、舉人,甚至還有數名進士的話,那就是數百年的傳承了。

“倒也好——去南京船廠看過了,那些寶船如今都還堪用麼?”她又問了起來——若是寶船全都不能再用,必須重造,那估計在十年內皇帝都不用提下西洋的事了。

“二十年沒出海了。”柳知恩回答得很保守,“雖然當時還用的是上好木料,不過肯定也有所損耗,要經過多少修補才能下海,卻是不好說了。”

雖然他一直恭謹地低著頭,聲調也沒什麼起伏,但徐循還是捕捉到了柳知恩話裡的信息,她不免會心一笑,“該怎麼說,你自己做主吧,此事我是不會多管的。”

誰說皇帝的言路不能蒙蔽?那是他還沒到這層次而已,似柳知恩這級數的大貂璫,本身又是領域內的專家,他說船能修好,那就是能修好,說要重造,也沒人敢和他唱反調,說到底,船的情況到底如何,就看現在的政治局勢是怎麼需要的了,當然,也得看柳知恩本人的政治傾向,究竟是偏向激進還是保守。

“奴婢謹遵娘娘吩咐。”柳知恩好像沒聽懂徐循的意思似的,還是那麼不露聲色地回道。

徐循嗯了一聲,仗著柳知恩沒抬起頭,她的視線在他身形上來回遊曳了幾圈,心中實是五味雜陳。——經過這些風風雨雨,能讓她動感情的人事物,著實已經是少之又少,可今日此刻,她卻像是回到了數十年前,由不得便是心潮起伏,不知多少遺憾、多少悔恨,多少難言的情懷,終是從深不可測的心淵中泛出了一點餘味——就隻是這麼一點,也已經是苦澀得像是泡不開的茶,讓人難以下咽。

“這一次的差事,難為你了。”她低聲說,到底還是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