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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圖塔 尤四姐 4171 字 3個月前

她訥訥道:“繡花裁衣裳我也會,可那個費功夫,袖口領口三鑲三滾,再加上膝瀾行蟒,那要弄到多早晚?”

確實,太費時候,彆等進宮還沒能把東西送出去,那所有的努力都打水漂了。彤雲這會兒也不知道怎麼和她說,其實早年宦官管束還很嚴,到了近幾朝因為司禮監、禦馬監的權力越來越大,太監們行事也日漸跋扈,外麵甚至有宮監搶人/妻女的事發生。真像彆人那樣舍得下臉,兩頭都不放鬆,才是穩當的保障……罷了,畢竟是底下人,調嗦著主子往邪路上走未免不像話。橫豎車到山前必有路,倚仗也是互相的,單靠討好畢竟不成事。

泰陵離城三十裡,夜路難行,走得也慢。車輪在黃土壟道上轆轆前行,間或遇見石礪便老大的一個顛簸。音樓坐不住,擰過身子開窗往外看,皓月當空,肖鐸策馬走在前頭,馬背上的身形勁鬆一樣。她倚窗看了一陣,再隔許久回想起來,賞心悅目之餘也另有彷徨在心頭。

“廠臣,”她喚他,聲音低低的,唯恐四周沉寂,太唐突破壞了那份寧靜,“今晚咱們趕得及進城麼?”

肖鐸拉了馬韁放緩一些,和她車身齊頭並進,略矮了矮身子好看見她的臉,複四下探看,淡聲道:“照現在的行程,天亮前進城不成問題。隻是勞累娘娘,夜路不像白天,走起來費時費力些。娘娘乏累了就打個盹兒,估摸著兩三個時辰便到了。”

“明兒一早你還進宮麼?一夜不睡,太辛苦你了。”

他眉眼恍惚,也看不清是什麼神色,隻說:“不辛苦,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萬歲爺近日軍機事物忙,尚且沒有時間顧及娘娘,請娘娘稍安勿躁,在臣府裡安生榮養。臣料著也就是兩三個月的事,等得著時機在皇上麵前提一提,娘娘進宮也就在轉眼之間。”

她不想進宮,囁嚅了下,終究沒能出口。

他匆匆在她臉上一瞥,月光淡淡籠著那精巧的五官,剛才的話沒有在她心裡留下什麼痕跡。對於進宮她似乎並不期盼,他試探道:“娘娘有心事,不妨和臣說說,臣能儘綿力的,替娘娘周全也就是了。”

她笑著搖頭,“廠臣幫我好幾回,這趟又要在府上叨擾,我心裡過意不去,怎麼好再給您添麻煩。進宮的事原本就沒有什麼疑議的,但是平心而論,似乎也不那麼著急。廠臣不必在萬歲爺麵前進言,我想……”她皺著眉略沉%e5%90%9f了下,“如果他想得起來,那是最好;如果想不起來,我隱姓埋名自謀生路去,也沒什麼要緊。”

肖鐸心裡明白,她的那句“想得起來最好”不過是場麵上的托詞,剖開%e8%83%b8膛說實話,她更趨於後者吧!他不由發笑,一個女人想自謀生路,靠什麼活下去?

“真要放娘娘自去,市井凶險不亞於朝堂,隻怕沒有立錐之地。”迎麵風沙吹來,他眯起了眼,婉轉笑道,“再說娘娘口口聲聲要報臣的恩,要是就此去了,臣的利錢怎麼討回來?臣還等著娘娘一鳴驚人,將來仕途上多提攜臣呢!都到了這一步,臨陣撒手豈不可惜麼?娘娘不懂,您生於富戶,沒見識過外麵的苦日子,臣略長娘娘幾歲,遇到的饑荒,這輩子都忘不了。”

音樓有點好奇,追問他,“廠臣的見聞,不妨說來聽聽?”

他略頓了下,仿佛觸及了舊傷,肋下隱隱作痛,緩半天才道:“天佑八年,臣的老家遭過一場蝗災,那時候臣才十歲,一夜之間莊稼叫蟲吃光了,第二天一家人對著見了底的黃土地,哭得氣兒都上不來。地裡沒收成,租子照舊要繳,這些都是後話,最要緊一宗是缺吃的。蝗蟲所到之處,連樹皮都啃光了,老百姓手裡沒有積穀,個個餓得兩眼發花。娘娘知道蝗蟲餐是什麼滋味兒麼?烤著吃,炸著吃,燉著吃……吃得你犯惡心,連腸子都吐出來。可沒法子,吐了還得吃,不吃沒活路。後來爹媽相繼死了,臣就是那時候和兄弟沿路乞討進的京。”

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淒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她咽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裡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麼廠臣背井離鄉,後頭的日子怎麼料理?”

怎麼料理?人人都歎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麼了,今天有精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e4%ba%b2無故,來了隻能做叫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處乞討,晚上在胡同裡蹲著,有塊破草席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麼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裡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麼怨恨,淨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淩,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裡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做下三等,隻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麼?因為我比彆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縫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麼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麵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隻有宮裡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隻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通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第18章 梨花雪

從見第一麵到現在,肖鐸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隻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e4%ba%b2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麼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願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裡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裡並沒有什麼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裡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隻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e4%ba%b2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後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隱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交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丟棄,於是拿來做交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交談的欲望,擺正身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著彤雲打起了盹兒。

三十裡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裡城牆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雲。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交叉巡視,甲胄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隱約傳來。

千戶雲尉立在轅頭看,低聲道:“今晚是張懷帶班輪值,這人囉嗦,少不得要兜搭兩句。”④思④兔④在④線④閱④讀④

肖鐸嗯了聲,戴上幕籬道:“他要例行盤查,做做樣子就罷了,量他不敢刁難。”

雲尉道是,揚鞭低喝一聲,馬車漸漸到了城下。抬頭看,門洞上方的石匾上雕著一枝梅花,老乾婆娑,這是九門裡唯一有些詩情的門樓。阜成門曆來是走煤車的,煤同梅,也不知哪一代的皇帝有這雅興,給這陰冷的駐防添上了如此神來的一筆。

如今京城警蹕的軍隊都有很細的分派,原來守衛門禁是由錦衣衛執掌,近來人員調動頻繁,又逢新帝登基,便交由五軍都督衙門指派禦林軍打點。肖鐸的東廠和錦衣衛有很深的淵源,東廠門下掌班、班領、司房都是從錦衣衛裡抽調的骨乾,可以說是同榮同辱的兩個機構。但五軍都督府就不一樣,無甚大的利害關係,交情便也平平。

不過肖鐸就是肖鐸,不管有沒有交集,隻要名號亮出來,沒人敢不讓他三分薄麵。

禦林軍班領壓著腰間雁翎刀走到馬前,抬手高聲喝止,“站著!什麼時辰,楞頭就闖?”提燈一照倒又笑了,“原來是雲千戶,這三更半夜的,東廠又有公務要辦?”

雲尉道:“正是呢,所以要請張軍門行方便,開啟城門放我進去。”

東廠進出,沒什麼白天夜裡之分,但是略作查驗還是必要的。張懷往車上看,直欞門閉得嚴實,裡麵吊著簾子,探不出什麼虛實。他又轉臉看騎馬之人,錦衣曳撒,頭戴幕籬,麵孔隱匿在黑紗之後,也是影影幢幢看不清楚。他衝雲尉拱了拱手,“敢問雲千戶,車上載的是什麼人?請千戶打開車門,等驗明了即刻放行。還有馬上這位,或有腰牌請交張某查驗,張某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馬上的人倒也爽快,摘了腰間牙牌扔過去,笑道:“張軍門恪儘職守,這份秉公的作派叫咱家敬佩。”

張懷愣了愣,麵紗後的嗓音清朗如金石之聲,和他們這群赳赳武夫大不相同。再看勒韁的雙手,燈影下細潔得白瓷一樣,坐在馬上那份居高臨下的氣勢,除了皇族近%e4%ba%b2,大約隻有司禮監的掌印了。

他很快掃了腰牌一眼,分明雕著篆書的提督東廠四個大字。冰冷的牙牌瞬間燒灼起來,他握在手裡像握了個燙手的山芋,忙雙手高舉呈敬上去,“不知廠公駕臨,卑職唐突了。”

肖鐸撩起麵紗道:“車上是我家眷,日裡朝中事忙騰挪不出時間,隻有連夜迎回府裡。”囑咐雲尉,“把門打開,讓張軍門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