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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 樓雨晴 4411 字 3個月前

凶猛,短短數日便已臥病不起。

每年入冬,總是要病上一場,但是這一回,他心知有異,病勢來得太重、太沉,毫無招架之力,猶如九歲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個死劫,今年,正是適逢十九大關……

他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隻是——放不下眼前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十歲的嚴知恩,已經很獨立,不再是那個不解事的三歲小娃,拒絕再被隔離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總是在身畔繞著、守著,不肯離去,從什麼都不會,到已能將煎藥、喂藥做得比誰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貼貼。

這貼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該怎麼辦?

還有誰會愛他、在乎他?還有誰能管得住他?

十歲的小恩,性子彆扭又固執,誰的話也不聽,隻看他、也隻聽他的,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怎會養出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說,都是他平日寵上天,才縱容得小恩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決心,要他不慣他、不寵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彆人怎麼說,在他眼裡,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剛烈了些,你若來硬的,他隻會比你更倔強。他擔心,要是沒人在身邊看著,真要走向極端了……

小知恩喂了藥,轉個身又擰來濕巾,殷勤地為他擦身、拭汗。

「彆忙了,小恩,過來陪我說說話。」

「好。」想到什麼,又端來一小盤烏棗,拈了顆喂去,讓他潤潤喉。

他張口受下對方的好意,沒說出他其實連方才那碗苦澀難聞的藥汁都嘗不出味兒了。

「哥哥要快點好起來。」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句話。

「嗯,會的。」努力想抓住渙散神誌裡最後一絲清明,緩聲道:「沒我盯著,該習的字、該背的書,一樣也不許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聰明,隻要加以栽培,未來,會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頭跑,忍著點,彆與各院起衝突,我現下沒有多餘的精神,可護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們說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燈會。」

「嗯……」約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來了,他還要請人替小恩裁幾襲新衫,出門走走春。

他記得,自己給過的每一句承諾。

「我不會拋下你……永遠不會……」

輕弱的嗓,終至無聲,在冷冷寒風中散儘。

前一刻才說要說說話的人,下一刻又陷入無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彆漫長,怎麼也挨不到儘頭。

◇◆◇

他不確定,是什麼指引他往前行。

這些時日,睡睡醒醒,有時醒來看見張羅湯藥的小恩,執拗地守在病榻邊,一刻也不肯稍離。

有時,又看見比現在還要再小些的知恩,窩在對他而言過大、也過高了些的案桌前,認真地埋首習字,一筆一劃,將「嚴君離」三字寫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見娃兒時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e8%85%bf膝,還有一雙小手抓牢他,貪心含吮他指間蜜棗糖漬的可愛模樣。

偶爾,也聽見爹的歎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畫麵,但大多數是小恩居多,那個與他日夜相伴、形影不離的孩子,整整七年,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記憶,滿滿地豐盈了他的生命。

從很早以前,他便看開了,學會不再拘泥什麼,這破敗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個意外、美好的意外,闖入他的生命中,從此有了牽掛,有了執念。

那依戀著他的孩子、那不能沒有他的孩子……才七年,遠遠不足夠,他還想守護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會是何等俊俏模樣、看他為情苦惱、追著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會出麵%e4%ba%b2自去替他說媒,訂下他心愛的姑娘,共締白首盟約……

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歲,他還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夢境與真實中浮沉、掙紮著,每每想抓住什麼,又陷入更深的虛無——

而後,畫麵全數消失。

沒有爹,也沒有小恩,隻餘一片茫茫白霧。

他發現,自己走在長得沒有儘頭的長廊上。

這是夢,他知道,這具沉重的身軀,已經許久沒能這般輕巧、隨心自如地行動了。

一開始,他隻是好奇,想知道長廊的儘頭會是什麼,於是走著、走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許久,眼前的畫麵不曾改變過,於是他懷疑它根本沒有儘頭。

如果這是夢,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不對勁,一切都太不對,他很少作夢,會出現在他意識當中的,都是心裡的牽掛,而這也不是府裡頭的任何一處場景。

他懷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轉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這裡,他必須醒來,小恩還需要他。

或許是他的焦躁、強力抗爭使然,夢境起了一絲波瀾,不再一成不變。

隻有他一人、靜得連呼吸聲也聽不見的幽寂空間裡,滲透一縷聲息,他專注聆聽,想抓住那輕弱縹緲的音浪。

◇◆◇

——不夠,那小賤娃是生是死,我一點也不在乎,我隻要君兒平安。

那是……爹的聲音。

爹又做了什麼?

「嚴老爺,借壽已是違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關,這三十年是走上旁門左道助他避過,若要過度強求,教上頭察覺出異樣,莫說三十年,連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該怎麼做?你快些!」

借壽?借誰的壽?

爹為了救他,竟連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來!

他震愕得心頭發寒,旋即領悟——爹還能向誰下手?莫不是——

彆這麼做,爹,小恩還是個孩子,彆傷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卻發不出聲,驚痛、恐懼,迫切地想掙%e8%84%b1這團散之不去的迷霧,強迫自己醒來,拚搏得滿身熱汗——

驀地,他猛然睜開了眼,急促喘熄。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擺設,這是他的房。

隻是……一場惡夢嗎?

借壽一事過於無稽,向來隻聞其事,未曾有人證實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門左道,這些年幾曾少試過?

這夢,真實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來,那小小身影總是在,有時一邊默書習字,完成他每日規定的功課,一邊看顧著他,有時挨靠著他睡……

那孩子從來、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身邊。

他心下一驚,撐起身子離了床,腳下讓錦被一絆,狼狽地重跌在地。

顧不得疼,連忙張口喊來掬香,問明小恩現在何處?

得到的訊息是——「老爺差人來請小少爺,有事相商。說是關乎您的病情,小少爺便去了。」

果然在聽鬆院。

這幾乎坐實了揣測。

「快!去聽鬆院!」無暇多想,他撐起虛軟無力的手腳,在掬香的攙扶下,一路尋往聽鬆院。

得將小恩找回來,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確認無恙,否則他無法寬心。

今晚的聽鬆院,四處都有護院把守,所有閒雜人等已被驅離院外,寂靜無人的院落,透出一絲森涼詭譎。┆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護院擋他,卻不敢強勢阻攔。

「讓開,狗奴才!」小恩若有個萬一,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爺,這是老爺的吩咐,您彆讓我難交代——」

「我若在這兒出事,你們更難交代!」

護院見他白慘慘的臉上全無一絲血色,深怕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個好歹,確實難%e8%84%b1乾係,連忙側身讓道。

嚴君離心急如焚,一路尋至後堂,眼下所見,教他當場怔愣,寒意由腳底涼上心坎。

滿室白幡飄揚、白花、白燭、白燈籠……活生生便是一座靈堂。

鮮花素果擺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於堂中央。

他掙開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靜躺於棺中的,正是他遍尋不著的嚴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雖弱,頸脖間仍有微弱脈動,似是沉睡,怎麼也喚不醒。

這些人到底對小恩做了些什麼!

目光由那張蒼白如紙、宛如死絕的麵容往下移,一束紙紮小人便置於他心口,上頭寫了「嚴君離」,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擱著符紙、桃木劍等法器,以及一紙一模一樣的紙紮人,上頭貼著他看不懂的扭曲符號,可他至少認得「嚴知恩」、「借壽三十」這幾個字。

如此敗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時怒氣攻心,掃落一桌子法器貢物,揚手扯落飄揚幡布,將靈堂儘毀。

嚴世濤聞聲而來,怒聲一喝。「君兒,你這是做什麼!」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爹,您在做什麼?」

「做什麼?除了救你的命,我還能做什麼?」

「借小恩的壽來延我的命,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夠救你,犧牲那條小賤命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人命無分貴賤!何況——那是小恩哪!是您的義子,我養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堅持,我可從沒將他當成義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報你也是應當。」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報我什麼,我隻是、隻是能看著他好,我便安心,這種心情,爹,你不會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e4%ba%b2,不會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會站在這裡評判我的所作所為?我這究竟是為了誰?嚴君離,你可真孝順!」看著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飽受病體摧折,自己隻能在一旁束手無策,那樣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嘗體會過?

可瞧瞧他,從不懂為人父%e4%ba%b2的苦心,淨扯他後%e8%85%bf,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與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讓您為了我,犯下敗德之過!」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沒再多言,喚來堂外的侍婢。「掬香,幫我扶小恩回去,再請大夫過來給他診診脈!」

◇◆◇

大夫說,孩子隻是吸入少許安神香,並無大恙。

小恩帶回觀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寢房,嚴君離日日夜夜%e4%ba%b2自守著,將孩子摟抱在懷,不容任何人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那一夜折騰下來,許是怒氣攻心,月餘來的高熱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氣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