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數位將領疾馳而來,搶在他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載初半生倥傯,大小戰事無數,也曾九死一生,可當此時刻,往日的決斷皆不見了。他隻是定定看著她,他們明明在同一個戰場上,視線可及,彼此間,卻又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
江載初此刻隻想仰天大笑,任憑自己英雄半生,可這一世,他從未真正照顧好她。
她的故土被橫征暴斂,她被強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時,他從來都是無能為力!如今更是身陷敵營,便是得了這天下,卻無力救回最愛的女人,他要這天下何用?
江載初翻身下馬,仰頭望去,卻見韓維桑嘴角輕抿,笑容如水般溫柔。
那%e4%ba%b2兵已經撕開韓維桑第一層紗衣,嗤啦一聲,很輕,卻極為刺耳。萬千目光注視下,韓維桑口角處流下細細一道血痕,隻是眼神依舊無畏無懼。
江載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與她目光交融,耳邊響起低聲呢喃一般的咒聲,心神俱蕩。
他不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感覺,清醒的神智正漸漸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後負著的強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長箭。
“你們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這樣折辱!”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在戰場上響起來,送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將他們打敗,下一個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e4%ba%b2,你的女兒!”
長弓拉滿,江載初的雙臂已經負荷到極致,可是頭腦中隱約還有一個聲音在叫喊: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這箭……絕不能射!
高台之上,韓維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e8%88%8c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開。
是,她又一次對她用了迷心蠱,因為血凝還在自己體內,她便隨時能迷惑他的心智。
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這是你最不會原諒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見天下太平,得見你君臨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後對他一笑,%e5%94%87形比的是三個字。
這三個字,她一次一次,對他說過很多遍:“對不起。”
很多年之後,經曆函穀關一戰的士兵們尚能回憶起那一幕。
寧王手中的強弓已經被拉滿,那支長箭直指高台,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樣的臂力與精準!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終,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纖細的身子,擋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e8%83%b8`前鮮血飛濺開,身子亦軟倒下去。
士兵們不忍地挪開了視線……而寧王站在那裡,已成石雕。
“為郡主報仇!”顧飛紅了眼睛,飛騎而出。
他的身後,是許許多多早就沒了戰馬,卻徒步奔襲的洮兵們。
他們被洛軍騎兵們追趕而上,適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讓他們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麵臨的,便是這般殘酷的種族。
這一戰,他們必須要勝!
而匈奴人因見主帥在眾目睽睽下欺淩弱女,這個民族骨子裡的英雄情結被這一幕折損耗儘,驀然間沒了戰意。且戰且退,終於在深夜時分,數個洛軍兵團的輪番轟炸下,匈奴士兵開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竄。
“殿下!清掃了好幾遍戰場,沒有找到郡主的……遺體。”
%e4%ba%b2兵們在這幾日裡反複地告訴寧王這句話,可是江載初魔怔一般,走在累累屍骨之間,用手翻起那些殘骸和斷肢,心中存了萬一的念想。
他甚至將追擊匈奴殘部的重任一並交給了景雲,留在此處,細細尋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確射進了她的身體。
可無論如何,他要將她找到……
便是死了,這一縷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這裡遊蕩。
士兵們開始掩埋屍體,以免造成軍中的瘟疫。這個戰場不複那一日嗜血的輝煌,安靜到如同一幅壯闊且亙古不變的畫,無聲而泣血。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江載初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麼。
夕陽餘暉下,他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極目遠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還或者?”寧王看著那個人,黑黃麵皮,身材瘦小,帶著一身血腥味道。
“斷了三根手指。”張二舉起草草裹著的右手,咧開嘴笑了笑,“還活著。”
江載初沒再和他說話,聽任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耳邊是呼呼而過的朔風。
“以後可能沒法做農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歎了口氣,又從褲腰帶裡翻出了些劣質煙草來,扔進口中咀嚼起來。
江載初從他手裡抓了些,學樣扔進自己嘴裡,刹那間口裡滿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張二忽然啞聲道,“每個人都這麼想。”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真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嗎?
江載初忽然想笑,為什麼他的維桑,從來不這樣想?為什麼她從來隻想要他好好活著,卻從不顧慮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會拿她來擋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過去,卻假裝是被冒曼扯到了%e8%83%b8`前,她用這樣蠢的法子,讓冒曼在族人麵前顏麵儘失;她用這樣蠢的法子,將這場勝利送給了自己。可她給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臉頰上有冰冷的液體滴落,江載初仰頭看了看天,聽到身邊那漢子輕聲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寧王江載初率洛軍於函穀關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與左屠耆王率殘部西退,景雲一路追擊,收複太原、平城等地,追至關外,匈奴入關時的精兵四十萬,最後隻剩四萬多人。
江載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軍隊,前往陳縣迎皇帝禦駕回京。
十月,傳皇帝禦駕回京途中感染惡疾,薨,諡號明帝。
後世的史書這樣記載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帝雖幼,其誌堅。佞臣周景華引匈奴叩關,後欲棄守京城南逃,;帝於朝堂之上,朗朗開口曰:‘天子守國門,君王思社稷,寧戰不逃!’後景華藥之,帝自此聲啞體虛。然心智清明,召寧王,命其節天下兵權,力抗敵寇。九月匈奴敗走;十月,寧王迎帝還都,帝薨於途中,諡號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樹,不知幾何。”
史書的記載自然成王敗寇,真假參半,其中的曲折經過,卻也帶著依稀的真實,多少留下了當年的影子。
十月,寧王率眾臣回京。
這一年的冬日來得分外的早,路上隨處倒著饑寒交迫的平民,江載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瀝寬,仰頭站在丹鳳門下,昔日輝煌的帝都經曆了匈奴鐵騎的踐踏,大肆燒殺搶掠之後,大片的宮殿燒成焦土,已頹敗之至。
而就在這樣蕭瑟的天地間,禦史大夫元皓率眾跪倒在地,請立寧王為帝。
寧王三辭三讓,天地間忽然飄起這冬日第一場細雪。
他的鬢邊沾染了那些新雪,仿佛青絲驟白,一雙清亮鳳眸望著瑟瑟發抖的文武百官,麵上無波無瀾:“起來吧。”
群臣間對望數眼,不約而同叩首,額頭貼在地麵上,隻覺冷如生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永維。
國庫因連年戰事告罄,百廢待興,修築宮殿的事便一再推後。
江載初如今暫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極宮內,群臣議事亦大多安排在此處進行。這一日剛剛送走幾名即將去西北守關的將領,內侍急急來報:“厲先生到了。”
江載初扔下手中狼毫,急聲道:“請。”㊣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厲先生是顫顫巍巍地被人抬進來的,老人家%e8%85%bf上肩上猶負著傷,掙紮著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扶住了:“先生免禮。”
老人定定地看著皇帝許久,歎道:“老頭子知道,終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時間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隻淡淡看著他:“先生,當日的情景……能再告訴我嗎?”
老人想了想,輕聲道:“你走後沒幾日,就有一隊人進來劫人。那時老頭子在穀外散步,韓姑娘不放心,又讓未晞陪著我,我二人方才逃過一劫。等到回來之時,家中的仆役、侍衛被殺得乾淨,屍橫遍地……那丫頭已經不知去向。回來之時……桌子上還隔著廚房剛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頭最愛吃的……”
江載初怔怔聽著,他說得越是詳細,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畫麵來。
她必然鬆鬆挽著長發,穿著半新不舊的襖子,笑眯眯道:“這辣椒還不夠辣嘛!”
“殿下,那丫頭……真的死了嗎?”
江載初木然搖了搖頭,並不願說出一個“是”。
“老頭子有一個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躊躇道。
江載初眼睛一亮,鄭重道:“先生請說。”
“先前我告訴過殿下,韓姑娘體內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蠱便一直有功效。”
江載初嘴角輕抿,是啊……青州府雲榭台他們彆後初見,她受儘他的淩辱,卻默然承受。原來……那時迷心蠱一直在,隻要她願意,便能讓他屈從己意。
可她再沒有催動迷心蠱。
知道函穀關下,她要他,%e4%ba%b2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時,卻聽厲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猶有此蠱,那麼韓姑娘便還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了……”
江載初命人取來一枚銀針和一隻淨瓷碗,%e4%ba%b2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於碗內。
老先生全神貫注地取出藥粉,灑入碗中,又靜候片刻,舉起細觀。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覺得這時光這麼漫長,日晷大約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來碗,嘴角邊是一抹苦澀的笑意。
江載初隻覺得自己的聲音驀然間啞了,竟不敢開口詢問。
“陛下,須知生死有命。即便沒有匈奴人,丫頭身中劇毒,亦是熬不過一年。”
九月至今這四個多月的時間,江載初不曾放棄,四處遣散了暗探去追尋她的下落,皆因堅信未見她屍首,她必然還活著。
“陛下,你身上迷心蠱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著,蠱主已亡。”
他卻比老人想象的平靜得多,隻是命內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獨自一人坐在殿內,安靜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無數雪白蓬鬆的棉絮飛落而下。
景雲進來之時,便見到這樣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卻又那樣蕭索,仿佛這天地間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雲輕聲喚道。
江載初便循著聲音回望一眼,眼神卻是空落落的,仿佛什麼都沒看到。
“阿雲,日後你找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