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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有什麼奇怪的?”

我搖了搖頭:“不,不是說奇怪,隻是有點吃驚。事情太離譜了,太不像是現實的。”

“是現實。”羊男平靜地說,“賓館是現實,‘海豚賓館’這塊招牌也是現實。對吧?這是現實吧?”他用手指“橐橐”敲著茶幾,燭光隨之閃閃爍爍。

“我也在這裡,在這裡等你。大家都很好,都在期望你回來,期望大家整個連成一片。”

我久久注視著搖曳不定的燭光,一時很難信以為真:“何苦特意為我一個人如此操辦?專門為我一個人?”

“因為這裡是為你準備的世界。”羊男斷然地說,“不必想得那麼複雜。隻要你有所求,必然有所應。問題是這裡是為你準備的場所。所以我們才努力管好它,沒有遺棄它,以便你順利找回。如此而已。”

“我真的包含在這裡邊不成?”

“當然。你包含在這裡,我也包含在這裡。大家都包含在這裡,而這裡是你的世界。”羊男說著,朝上豎起一隻手指,於是一隻巨大的手指在牆壁上赫然現出。

“你在這裡做什麼?你是什麼?”

“我是羊男嘛。”他發出嘶啞的笑聲,“就是你所看到的:披著羊皮,活在人們看不到的世界裡。也被攆進過森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得快想不起來了。在那以前我曾經是過什麼,已經記不得了。從那以來我就不再接觸人,儘可能避人耳目。如此一來二去,自然也就接觸不到人了,而且不知幾時開始,離開森林住進了這裡。住在這裡,守護這裡。我也需要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嘛。就連森林裡的野獸都要找地方打盹才行,對吧?”

“那當然。”我隨聲附和。

“我在這裡的作用就是連接。對了,就像配電盤似的,可以連接各種各樣的東西。這裡是連接點——所以我在這裡連接,連得結結實實,以保證不出現七零八落的狀態。這就是我的作用。配電盤,連接。將你尋求並已到手的東西連接起來,明白嗎?”

“有點兒。”我說。

“那麼,”羊男道,“而且,現在你需要我。因為你在困惑,不知道自己尋求什麼。你處於拋棄和被拋棄的交界地帶。你想去知不知該去的地方。你遺失了很多,把很多連接點一一解開,卻又沒物色到替代之物。所以你感到困惑感到惶惑。覺得自己無所連接飄零無寄,實際也是如此。你所能連接的地方隻有這裡。”

我思索了一會,說:“大概是那樣的,如你說的那樣。我是在拋棄和被拋棄的處境中,是在困惑,是無所連接,是隻能連接在這裡。”我停頓一下,看著燭光下的手,“其實我也有所感覺,感覺到有什麼要同我連接。所以夢中才有人尋求我,為我流淚。我也一定是想同什麼相連相接,我覺得是這樣。喏,我準備從頭開始,為此需要得到你的幫助。”

羊男沒有做聲,而我該說的已經說完。於是一股十分滯重的沉默襲來,使人猶如置身於深不可測的洞底。那沉默的重力死死地壓進我的雙肩,以至我的思維都處於這重力——濕漉漉的重力的壓迫之下,從而裹上一層深海魚般令人不快的硬皮。燭火不時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響,搖曳不已。羊男眼睛朝著燭光一邊。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之後,羊男緩緩抬起頭,注視著我。

“為了將自己同某種東西穩妥地連接在一起,你必須儘一切努力。”羊男說,“能否一帆風順我不知道。我也已經老了,精力不如以前充沛了,不知道能幫你幫到什麼地步,儘力而為就是。不過,就算一帆風順,你也未見得獲得幸福,這點我無法保證。也許那邊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一處你應該去的地方,底細無可奉告。總之如同你自己剛才說的那樣,你看起來已經變得十分堅挺頑固。一旦堅固的東西是不可能恢複原狀的。況且你也不那麼年輕了。”

“如何是好呢,我?”

“這以前你已經失卻了很多東西,失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問題不在於誰的責任,而在於你所與之密切相連的東西。每當你失去什麼,你肯定馬上連同其他什麼東西一起扔在那裡,像要留作標記似的。你不該這樣做,不該把應留給自己的東西也扔在那裡。結果,你自身也因此一點點地受到侵蝕,為什麼呢?你何苦做這種事情呢?”

“不明白。”

“可能是迫不得已吧。就像宿命——怎麼說呢,想不起合適字眼……”

“傾向。”我試著說。

“對,對對,是傾向,我讚同。即使人生再重複一次,你也必定是做同樣的事情,這就是所謂傾向。而且傾向這種東西,一旦超過某一階段,便再也無法挽回,為時已晚。這方麵我已經無能為力,我能做的惟一事情就是看守這裡和連接各種東西。此外一無所能。”

“如何是好呢,我?”我重複剛才的問話。

“剛才我已說了,儘力而為就是,爭取把你連接妥當。”羊男說,“但隻這樣還不夠,你自己也必須全力以赴,不能光是靜坐空想,那樣你永遠走投無路,明白嗎?”

“明白。”我說,“那麼我到底如何是好呢?”

“跳舞,”羊男說,“隻要音樂在響,就儘管跳下去。明白我的話?跳舞!不停地跳舞!不要考慮為什麼跳,不要考慮意義不意義,意義那玩藝兒本來就沒有的。要是考慮這個腳步勢必停下來。一旦停下來,我就再也愛莫能助了。並且連接你的線索也將全部消失,永遠消失。那一來,你就隻能在這裡生存,隻能不由自主地陷進這邊的世界。因此不能停住腳步,不管你覺得如何滑稽好笑,也不能半途而廢,務必咬緊牙關踩著舞點跳下去。跳著跳著,原先堅固的東西便會一點點疏軟開來,有的東西還沒有完全不可救藥。能用的全部用上去,全力以赴,不足為懼的。你的確很疲勞,精疲力竭,惶惶不可終日。推都有這種時候,覺得一切都錯得不可收拾,以致停下腳步。”

我抬起眼睛,再次凝視牆上的暗影。

“但隻有跳下去,”羊男繼續道,“而且要跳得出類拔萃,跳得大家心悅誠服。這樣,我才有可能助你一臂之力。總之一定要跳要舞,隻要音樂沒停。”

要跳要舞,隻要音樂沒停。

思考又發出回響。

“哦,你所說的這邊的世界究竟是什麼?你說我一旦變得堅固不化,就會從那邊的世界陷進這邊的世界。可這裡不是為我準備的世界嗎?這個世界不是為我而存在的嗎?既然如此,我進入我的世界又有什麼不妥呢?你不是說這裡是現實嗎?”

羊男搖搖頭,身影又大幅度搖晃起來:“這裡所存在的,與那邊的還不同。眼下你還不能在這裡生活。這裡太暗,太大,這點我很難用語言向你解釋。剛才我也說了,詳情我也不清楚。這裡當然是現實,現在你就是在現實中同我交談,這沒有疑問。但是,現實並非隻有一個,現實有好幾個,現實的可能性也有好幾個。我選擇了這個現實。為什麼呢?因為這裡沒有戰爭,再說我也沒有任何應該丟棄的東西。你卻不同,你顯然還有生命的暖流。所以這裡對現在的你還太冷,又沒有吃的東西。你不該來這裡。”

給羊男如此一說,我感覺到房間的溫度正在下降。我把雙手插進衣袋,微微打個寒戰。

“冷?”羊男問。

我點點頭。

“沒多少時間了。”羊男說,“時間一長會更冷的,你差不多該走了。這裡對你太冷。”

“還有一點無論如何想問一下,剛才突然想到、突然意識到的——我覺得自己在以往的人生中似乎一直在尋求你,似乎在各種場所看到過你的身影,似乎你以各種形式在那裡。你的身影朦朧得很,或者隻是你的一部分也說不定。但現在回頭想來,似乎那就是你的生部,我覺得。”

羊男用手指做了個曖昧的形狀:“是的,你說的不錯,你想的不錯。我始終在這裡,我作為影子、作為斷片在這裡。”

“但我不明白的是,”我說,“今天我如此真切地看到了你的臉麵和形體,以往看不見,現在卻看到了。這是什麼緣故呢?”

“這是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他平靜地說,“而且你可以去的地方越來越少了,所以今天你才看見了我。”

我不大明白他話裡的含意。

“這裡難道是死的世界?”我鼓起勇氣問道。

“不,”羊男說道,使勁晃了晃肩,籲了口氣,“不是的,這裡不是什麼死的世界。你也罷,我也罷,都在好端端地活著,我們兩人都同樣在確鑿無誤地活著。兩個人在呼吸、在交談,這是現實。”@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我不能理解。”

“跳舞就是,”他說,“此外彆無他法。我是很想把一切給你解釋得一清二楚,但我無能為力。我所能告訴你的隻有一點:跳舞!什麼也彆想,爭取跳得好些再好些,你必須這樣做。”

溫度急劇下降。我渾身瑟瑟發抖,驀然覺得這種冷好像經曆過,以前在哪裡經曆過一次這種徹骨生寒的潮乎乎的冷,在久遠而遙遠的地方。但究竟是哪裡則無從記得了。以為依稀記得,結果卻忘個精光。腦袋有點麻痹、麻痹而僵化。

麻痹而僵化。

“該走了。”羊男說,“再呆下去,身體要凍僵的。不久還會相見,隻要你有所求。我一直在這裡,在這裡等你。”

他拖曳著雙%e8%85%bf將我送到走廊拐彎處。他一挪步,便發出“嚓——嚓——嚓——”的聲響。我對他道聲再見,沒有握手,沒有特彆寒暄,隻是道聲再見我們便在黑暗中分手了。他折回細細長長的房間。我朝電梯那邊走去。一按電鈕,電梯緩緩上升。隨即門悄然分開,明亮而柔和的燈光瀉進走廊,包攏了我的身體。我走入電梯,靠著牆壁,一動不動。電梯自動停下後,我仍倚壁呆立。

那麼——我想,但“那麼”之後都想不起來了。我置身於思考的巨大空白之中,無論去往哪裡去到哪裡,全是一片空白,什麼也接觸不到。如羊男所說,我累了,精疲力竭,惶惶不安,而且孑然一身,如同迷失在森林裡的孤兒。

跳吧舞吧!羊男說。

跳吧舞吧!思考發出回聲。

跳吧舞吧!我喃喃自語。

接著,我按動十五樓電鈕。

從電梯下到十五樓,鑲嵌在天井中的擴音器傳出亨利·曼其尼的《月亮河》——是它在迎接我。於是我回到了現實世界,回到既不能使我幸福又不肯放我離開的現實世界。

我條件反射地看了看手表,回歸時刻是淩晨3時20分。

那麼——我想,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那麼……思考發出回聲。我歎息一聲。

村上春樹-->舞舞舞-->12

12

我返回房間,首先在浴缸裡放滿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