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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味道無異。光亮不時地晃搖,估計是燭光。

我站在門前,對著那光亮相看半天。

接著又想回服務台那女孩兒身上。我驀地後悔起來:當時索性同她睡了或許更好。難道我還能重返那個現實中去嗎?還能夠同那個女孩兒約會一次嗎?想至這裡,我不由對現實世界以至遊泳學校感到嫉妒。準確說來也許不是嫉妒,而是被擴大被扭曲了的後悔之念。而從表麵看來卻同嫉妒無異,至少我在這黑暗中是這樣感覺的。罷了罷了,我怎麼會在這等場所產生妒意呢?我已經好久不知嫉妒為何物了。我是幾乎不具有嫉妒情感的人,我隻關注我自己,談不上所謂嫉妒。然而現在卻騰起一股意想不到的強烈妒意,而且是對遊泳學校。

傻瓜!有哪個人會嫉妒遊泳學校呢?聞所未聞。

我咽了口唾液,聲音居然大得猶如鐵棍敲擊油桶。其實充其量不過咽口唾液而已。

聲音發出奇妙的回響,如她所言。對了,我得敲門,敲門。於是我敲了敲——毅然決然地、微乎其微地,細微得生怕裡邊聽見。不料發出的聲音卻極其巨大,且如死本身那樣滯重、那樣冷峻。

我屏息靜等。

沉默。同她那時一樣。不知過了多久,或許5秒,或許1分。時間在黑暗中也不循規蹈矩,或搖擺,或延長,或凝縮。我本身也在黑暗中搖擺、延長、凝縮。隨著時間的變形,我本身也在變形,活像哈哈鏡照出來的。

隨後,傳來了那聲音——加重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衣服相摩攃的聲音。有什麼從地上站立起來。腳步響。朝這邊緩緩接近。“嚓——嚓——”拖鞋拖地般的聲響。有什麼走來,“但不是人”她說過。如她所言。確不是人的腳步聲,是彆的什麼,現實中不存在的什麼——然而這裡存在。

我沒有逃跑,隻覺得汗流浹背。奇怪的是隨著那足音的逼近,恐怖感反而減弱下來。不要緊,我想。並且可以清楚地感到這不是邪惡之物。無須害怕,隻管見機行事,不足為懼。於是我沉浸在溫暖的漩渦中。我緊緊地握住門的把手,閉目、斂氣。不要緊,不用怕。黑暗中我聽到巨大的心音,那是我自己的心音。我被包容在自己的心音之中。我自言自語:何足懼哉!無非相連而已。

腳步聲停止了。那個就在我身旁,且看著我。我閉目合眼。相連,我想。我同所有的場所相連——尼羅河畔,喜喜,海豚賓館,過去的搖擺舞曲,渾身塗遍香料的努比亞女官,定時器“哢哢”作響的定時炸彈,昔日的光亮,昔日的音響,昔日的語聲,一切的一切。

“等著你哩!”那個說話了,“一直等著你,進來吧。”

不睜眼我也知道是誰。

是羊男。

村上春樹-->舞舞舞-->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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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隔著小小的舊茶幾交談起來。小茶幾呈圓形,上麵隻放有一支蠟燭,立在一枚沒有任何圖案的粗糙的碟子上。如果說房間還有家具,也不過如此了。椅子也沒有,我們隻好以書代椅,坐在地板的書堆上。

這是羊男的房間,細細長長。牆壁和天花板的格調同舊海豚賓館略略相似,但細看之下,則全然不同。儘頭處開一窗口,但內側釘著木板。木板釘上至今著決定作用的矛盾。其存在和發展,規定和影響著其他矛盾,大概經曆了很多年月,板縫裡積滿灰塵,釘頭早已生鏽。此外彆無長物。沒有電燈,沒有地毯,沒有浴室,沒有床。想必他裹著羊皮席地而睡。地板上留一道僅可供一人通過的空間,其餘全都堆滿了舊書舊報舊資料剪輯。而且其顏色全部成了茶色,有的被蟲蛀得一塌糊塗,有的七零八落。我大致掃了一眼,全是有關北海道綿羊史方麵的。估計是把舊海豚賓館裡的資料一古腦兒集中到了這裡。舊海豚賓館有個資料室模樣的房間,裡麵儘是關於羊的資料,由館主人的父%e4%ba%b2管理。他們流落何處去了呢?

羊男隔著閃動不已的燭光打量我的臉。他那巨幅身影在汙跡斑駁的牆壁上搖搖晃晃,那是被放大了的身影。

“好幾年沒見麵了。”他從麵罩裡看著我說,“可你還沒變。莫非瘦了點?”

“是吧,大概瘦了點。”我說。

“外麵世界情況怎麼樣?沒發生不尋常的事?在這裡呆久了,搞不清外麵出了什麼事。”他說。

我盤起%e8%85%bf,搖搖頭說:“一如往常。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頂多世道多少複雜一點罷了,還有就是事物的發展速度有點加快。其他大同小異,沒有特彆變化。”

羊男點點頭:“那麼說,下次戰爭還沒有開始囉?”

至於羊男思想中的“上次戰爭”到底意味著哪一場戰爭自是不得而知,但我還是搖一下頭,“還沒有,”我說,“還沒有開始。”

“但不久還是會開始的。”他一邊搓著戴手套的雙手,一邊用沒有抑揚起伏的平板語調說道:“要當心。如果你不想被殺掉,那就當心為好。戰爭這玩藝兒篤定有的,任何時候都有,不會沒有。看起來沒有也一定有。人這種東西,骨子裡就是喜歡互相殘殺,並且要一直相互殺到再也殺不動的時候。殺不動時休息一小會兒,之後再互相殺。這是規律。誰都信任不得,這點一成未變。所以無可奈何。如果你對這些已經生厭,那就隻能逃往彆的世界。”

他身上的羊皮比以前多少顯得臟些,毛也變得一縷一條,整個膩乎乎的,臉上的黑色麵罩也比我記憶中的破舊寒傖得多,好像臨時粗製濫造的假麵具。不過那也許是這地%e7%a9%b4般潮濕的房間和似有若無的微弱燈光映襯的緣故。況且記憶這東西一般都是不準確甚至偏頗的。問題是不僅衣著,羊男本人看上去也比過去疲倦。我覺得4年時間已使他變得蒼老憔悴,身體整整縮小一圈。他不時喟然長歎,且歎聲奇妙,有些刺耳,“咕嘟咕嘟”的,就像有什麼東西塞在氣管裡,聽起來叫人不大舒坦。

“以為你早會來的,”羊男看著我的臉說,“一直在等你。上次有個人來,以為是你,結果不是。肯定是誰走錯路了。奇怪,彆人就是走錯路也不至於錯到這裡。也罷,反正我以為你會更早些來的。”

我聳了聳肩:“我以為我早晚要來這裡,也不能不來。但就是遲遲下不了決心。我做了好多好多的夢,夢見海豚賓館,經常夢見。但下決心來這裡,卻是想了很長時間。”

“是想忘了這裡?”

“半途而廢。”我老實招供,看了看自己那雙搖曳燭光中的手。我有些納悶,大概是哪裡有風進來。“我本來想把大凡可能忘掉的忘個一乾二淨,斬斷和這裡的一切聯係,但終究半途而廢。”

“因為你死去的朋友的關係?”

“嗯,我想是他造成的。”

“可歸根結底,你還是來了。”羊男說。

“是啊,歸根結底我還是回來了。”我說,“我不可能忘掉這個地方。剛開始忘,便必定有什麼讓我重新記起。或許這裡對我是特殊場所吧。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反正我覺得自已被包含在這裡。這具體意味著什麼我不清楚,但我是真真切切這樣感覺到的。在夢裡我感到有人在這裡為我流淚,並且尋求我。所以我才最後下定來這裡的決心。喂,這裡到底是哪裡?”①思①兔①文①檔①共①享①與①線①上①閱①讀①

羊男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搖了搖頭:“詳細的我也不知道。這裡非常寬敞,也非常幽暗。至於有多寬敞有多幽暗,我不得而知。我知道的隻是這個房間,其他場所一概不知。因此,詳情我沒有辦法告訴你。總而言之,你是在該來的時候來到了這裡,我是這樣認為的。所以對此你大可不必想得過多。大概是某人通過這個場所為你流淚吧,大概是某人在尋求你吧。既然你是那樣感覺到的,肯定就是那樣。不過這個且不管,反正你現在返回這裡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小鳥歸巢一樣自然而然。反過來說,假如你不想返回,也就等於這地方根本不存在。”說著,羊男嚓嚓有聲地搓著雙手。牆上的陰影隨著他身體的活動而大幅度搖晃不止,宛如黑色的幽靈劈頭蓋腦朝我壓來,又仿佛是過去那種漫畫式影片。

“就像小鳥歸巢。”——經他這麼一說,我也似乎覺得確實如此。我來這裡不過是隨其波逐其流而已。

“喂,說說看,”羊男聲音沉靜地說,“說說你自己,這裡是你的世界,用不著有任何顧慮。想說的儘管一吐為快。你肯定有話要說。”

我一麵望著牆上的陰影,一麵在昏昏然的燭光中向他講了自己的處境。我確實很久未曾如此開懷暢談自己了,我花很長時間,如同融化冰塊那樣緩緩地、逐一地談著自己。諸如自己怎樣維持生計,怎樣走投無路,怎樣在走投無路之中虛度年華,怎樣再不可能衷心愛上任何一個人,怎樣失去心靈的震顫,怎樣不知道自己應有何求,怎樣為同自己有關的事情竭儘全力而又怎樣毫無用處等等,我說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迅速僵化,肌肉組織正在由內而外地逐漸硬化。我為之惶惶不安,而好歹感到同自己相連的場所惟此一處而已。我說我覺得自己似乎包含於此棲身於此。至於這裡是何所在卻是稀裡糊塗。我隻是本能地感到,感到自己包含於此棲身於此。

羊男一聲不響地傾聽我的敘說。他看上去差不多是在打瞌睡。但我剛一止住話頭,他當即睜開眼睛。

“不要緊,用不著擔心。你的確是包含在海豚賓館裡。”羊男靜悄悄地說,“以前一直包含其中棲身其中,以後也將繼續棲身下去。一切從這裡開始,一切在這裡完結。這裡是你的場所,始終是。你連著這裡,這裡連著大家。這裡是你的連接點。”

“大家?”

“失去的,和沒有失去的,加起來就是大家。一切都以此為中心連在一起。”

我思索了一會羊男的這些話,但未能真正理解話裡的含意。過於抽象模糊,無法捕捉。我便請他說得具體點,但他沒有回答,緘口不語。這是無法加以具體說明的。他輕輕搖了搖頭。一搖頭,那雙假耳朵便呼啦呼啦地搖擺起來。牆上的影子也隨之大搖大擺,搖擺得相當厲害,我真擔心牆壁本身會猝然倒塌。

“很快你就會理解的,該理解的時候自然會理解。”他說。

“對了,另外還有一點百思不解的,”我說,“就是海豚賓館的主人為什麼偏讓新賓館使用相同的名稱呢?”

“為你,”羊男說,“為了使你隨時都可以返回。事情很明白:一旦名稱換了,你還怎麼能搞得清該去哪裡呢?而現在海豚賓館就在這裡!建築物變了也好什麼變了也好,那些都無所謂,它就在這裡,就在這裡等你。所以才把名字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

我笑道:“為我?是為我一個人這偌大的賓館才取名為‘海豚’的?”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