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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8%84%b1光身子,慢慢沉入水底。但身體很難馬上暖和過來。由於已經徹底冷到心裡,在熱水中一泡,反而更覺得寒冷。我本打算在熱水裡泡到冷意消失,不料被熱水熏得昏昏沉沉,隻好爬出浴缸作罷。之後把頭頂在窗玻璃上,待稍微涼快下來,拿白蘭地倒了滿滿一杯,一飲而儘,旋即上床躺下。我什麼也不去想,把頭腦清掃一空,一心想睡個好覺,不料事與願違。入睡絕對沒有希望。無奈,隻得在僵挺的意識中輾轉反側,不久天光儘曉。這是個陰沉沉的灰色早晨。雪固然未下,但整個天空被陰雲遮掩得嚴實無縫,所有的大街小巷也統統被染得灰蒙蒙一片。觸目皆是灰色——落魂之人滯留的落魂街市。

我並不是因為考慮問題才睡不著。我什麼也沒考慮,也考慮不下去,我的腦袋太累了。然而又無法入睡。我身心的幾乎所有部分都渴望入睡,惟獨腦袋的一小部分僵固不化,執著地拒絕睡眠秦思想家對此已有論述。宋以後,理氣關係成為哲學爭論的,致使神經異常亢奮,焦躁不安,焦躁得就像企圖從風馳電掣的特快列車的窗口看清站名時的心情一樣——車站臨近,心想這回一定要瞪大眼睛看個明白,但無濟於事,速度過快,隻能望得模模糊糊的字形,看不清具體是何字樣。目標稍縱即逝,如此循環往複。車站一個接一個迎麵撲來,一個接一個儘是邊遠的無名小站。列車好幾次拉鳴汽笛,其尖厲的回聲猶如鋒芒一般刺激我的神經。

如此熬到9點。看準時針指在9點後,我沒好氣地翻身下床。沒辦法,這覺無法睡。我進浴室剃胡須,為了徹底剃淨,我不得不對自己反複說道:“我現在是在剃須。”剃完和年表。,我穿好衣服,梳理幾下頭發,去賓館餐廳吃早餐。我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一份西式早點。我喝了兩杯咖啡,嚼了一片烤麵包片。麵包片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咽下去。灰色的雲層甚至把麵包片也染成了灰色。口裡竟有一股灰絮味兒。這是個仿佛預告地球末日來臨的天氣。我邊喝咖啡邊看早上的菜譜,總共看了50遍。但頭腦的僵固度還是沒有緩解。列車仍在突飛猛進,汽笛仍縈繞耳畔。那種僵固,感覺起來就像牙膏風乾後緊緊附著在物體表麵一般。我周圍的人們都在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他們把砂糖放入咖啡,往麵包上塗黃油,用刀叉切著火%e8%85%bf%e9%b8%a1蛋。碟碗相碰的嘎嘎聲此起彼伏,簡直同調車場無異。

我猛然想起羊男,此時此刻他也是存在的,他呆在這座賓館某處一個變形的空間裡,是的,他是在的。而且想教給我什麼唯一的實體,創造並包含著萬物,主張“偶因論”,認為有廣,問題是我理解力跟不上。速度太快,而頭腦卻僵化,無法辨認字跡,能辨認的隻有靜止的東西。(A)西式早點——果汁飲料(橘汁、朱欒汁、番茄汁)、烤麵包片,或……有誰在向我搭話,要我回答。是誰呢?我抬起眼睛,見是男侍。他身穿雪白的上衣,手拿咖啡壺,儼然捧一個獎杯。“您要不要換一杯咖啡?”他殷勤地問道,我搖搖頭。待他離開,我起身走出餐廳。嘎嘎聲仍然在我身後起伏不已。

回到房間,我又一次進入浴室。這回已不再感到冷了。

我在浴槽裡緩緩地伸直身子,就像解開繩扣似的徐徐舒展全身每一個關節。指尖也逐個屈伸一番。不錯,這是我的身體,我現在是在這裡,在真實房間中的真實浴槽裡。而沒有乘什麼特快列車,耳邊不聞汽笛聲響,無須辨認站名,無須前思後想。

走出浴室上床看表,已經10點半。也罷也罷,乾脆不睡覺,到街上逛逛算了。正如此呆呆思忖之間,睡意陡然襲來,形勢於是急轉直下,恰如舞台由明轉暗一般。一隻巨大的灰猿手持大錘,不知從何處闖入房間,朝我後腦殼不容分說地重重一擊,我頓時氣絕似的墜入昏睡的深淵。

好一場酣暢淋漓的睡眠,四下漆黑,毫無所見。沒有背景音樂,沒有《月亮河》,沒有《水色戀情》,惟有一瀉千裡的睡眠。“16的下一位數是幾?”——有人問我。“41。”——我回答。“睡覺。”——灰猿說。對,我是在睡覺,在堅不可摧的鐵球裡把身子縮為一團,像個鬆鼠那樣大睡特睡,那鐵球是拆毀樓房時用的,中間掏空,我便睡於其中,酣暢淋漓,一瀉千裡……

有誰在呼喚我。

莫非汽笛?

不,不是,不是的,海鷗們說。

聽那聲音,似乎有人想用高溫爐將鐵球燒毀。

不,不是,不是的,海鷗們異口同聲地說,竟如希臘戲劇裡的合唱團一般。

是電話,我恍然大悟。

海鷗們已無影無蹤,沒有任何回聲。海鷗們為什麼無影無蹤了呢?

我伸手拿起枕邊的電話筒,說了聲“喂”。但隻聽得“嘟”的一聲便再無聲息,卻轉而從另一空間發出一連串響聲——“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是門鈴!有人按門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門鈴。”我出聲說道。

但海鷗們已不複見,全然不聞一聲“正確”的回應。

鈴鈴鈴鈴鈴鈴鈴鈴鈴。

我披上睡衣,到門口一聲沒問地打開門。服務台女孩兒迅速閃身進來,關上門。

後腦殼被灰猿敲擊的部位仍在作痛。這個狠家夥,何必用那麼大的勁,弄得我覺得似乎整個腦袋都凹陷了進去。

女孩兒看看我的睡衣,又看看我的臉,蹙起眉頭。

“為什麼下午3點鐘睡覺?”她問。

“下午3點,”我重複一句,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呢?”我自己問自己。

“幾點睡的,到底?”

我開始想,努力想,但仍是想不起來。

“算啦,彆想了。”她失望似的說。然後坐在沙發上,用手輕輕碰一下眼鏡框,仔仔細細地審視我的臉,“我說,你這臉怎麼這副德行!”

“噢,想必不怎麼漂亮。”我說。

“氣色難看,還浮腫。莫不是發燒?不要緊吧?”

“沒關係。好好睡上一覺就沒事了。彆擔心,原本身體就好。”我說,“你現在休息?”

“嗯。”她說,“來看一眼你的臉,挺有興趣的。不過要是打擾,我可這就出去。”

“打擾什麼。”說著,我坐在床上,“困得要死,但談不上打擾。”

“也不胡來?”

“不胡來。”

“人人嘴上都那麼說,你可是真的規規矩矩?”

“人人也許都那麼做,但我不做。”我說。

她略一沉%e5%90%9f,像是確認思考結果似的用手指輕輕按一下太陽%e7%a9%b4,“或許,我也覺得你是和彆人有點不一樣。”她說。

“況且現在太困,也做不成彆的。”我加上一句。

她站起身,%e8%84%b1去天藍色坎肩,仍像昨天那樣搭在椅背上。但這回她沒來我身邊,而走到窗前立定,一動不動地望著灰色的天宇。我猜想這大概是因為我隻穿一件睡袍,臉上德行又不好的緣故。但這沒有辦法,我畢竟有我的具體情況。我活著的目的並非為了向彆人出示一張好看的臉。

“我說,”我開口道,“上次我也說來著,你我之間,總好像有一種息息相通之處,儘管微乎其微。”

“當真?”她不動聲色地說,接著大約沉默了30秒鐘,補上一句,“舉例說?”

“舉例說——”我重複道,但大腦的運轉已完全停止,什麼也想不起來,哪怕隻言片語也搜刮不出。況且那不過是我偶然的感覺——覺得這女孩兒同我之間有某種儘管細微然而相通的地方。至於舉例說、比方說,則無從談起。不過一覺之念罷了。

“舉不上來。”我說,“有好多好多事情需要進一步歸納,需要階段性思考、總結、確認。”

“真有你的。”她對著窗口說。那語氣,雖無挖苦的含義,但也算不得欣賞。平平淡淡,不偏不倚。

我縮回床,背靠床頭注視她的背影。全然不見皺紋的雪白襯衫,藏青色的緊身西裝裙,套一層長統絲襪的苗條勻稱的雙%e8%85%bf。她也被染成灰色,仿佛一張舊照片裡的人物像。這光景看起來委實令人心曠神怡。我覺得自己正在同什麼一觸即合。我甚至有些搏起。這並不壞,灰色的天宇,午後3時,搏起。+思+兔+網+

我對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許久。她回頭看我時,我仍然沒把視線移開。

“怎麼這樣盯著人家不放?”

“嫉妒遊泳學校。”我說。

她略一歪頭,微微笑道:“怪人!”

“怪並不怪,”我說,“隻是頭腦有些混亂,需要清理思路。”

她走到我旁邊,手放在我額頭上。

“嗯,不像是有燒。”她說,“好好睡吧,做個美夢。”

我真希望她一直呆在這裡,我睡覺時她一直呆在身旁,但這隻是一廂情願。所以我什麼也沒說,默默看著她穿上天藍色外套走出房間。她剛一離開,灰猿便手握大錘隨後闖進,我本來想說“不要緊,我可以睡了,不用再費那樣的麻煩”,但就是開不了口。於是又迎來重重一擊。“25的下一位數?”——有人問。“71。”——我回答。“睡了。”——灰猿說。那還用說,我想,受到那般沉重的打擊,豈有不睡之理!準確說來是昏睡,旋即,黑暗四麵壓來。

村上春樹-->舞舞舞-->13

13

連接點,我想。

那是晚間9點鐘,我一個人吃晚飯的時候,晚上8點,我從酣睡中醒來,是突然醒來的間、空間、因果性、必然性等範疇都稱為先天的認識形式。用,同入睡時一樣。不存在睡眠與覺醒的中間地帶。睜開眼時,已經處於覺醒的中樞。我感到大腦的活動已徹底恢複正常,被灰猿敲擊的後腦殼也不再疼痛。身體全無疲勞之感,寒意也一掃而光。所有一切都可以曆曆在目。食欲也上來了——莫如說饑不可耐。於是我走進賓館旁邊那家我第一天晚上去過的飲食店,喝酒,吃了好幾樣下酒菜:燒魚、燉菜、螃蟹、馬鈴薯等,不一而足。店裡仍像上次那樣擁擠,那樣嘈雜。各種煙、各種氣味四下彌漫。每一個人都在大聲吼叫。

需要清理,我想。

連接點?我在這混沌狀態中自我詢問,並且輕聲說出口來,我在尋求,羊男在連接。

我無法充分理解其中的具體含意。這一說法太富於比喻性了,也許隻有用比喻手法才能表述出來。為什麼呢?因為羊男不可能故意用這種比喻手法捉弄我並引以為樂。想必他隻有用這一字眼才足以表述他的意思,他隻能向我示以這種形式。

他說,我通過羊男的世界——通過他的配電盤——同各種人各種事連接起來,而且連接方式正在發生混亂。因為我不能準確地尋求,以致連接功能無法正常發揮。

我一邊喝酒,一邊久久盯視眼前的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