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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吳尚書的值房,外麵已經大雨傾盆。

程子安回去值房拿出自己的鬥笠,蓑衣,木屐穿戴好,前去了膳房。

這些時日忙碌,他已經許久沒去膳房用飯,走到夾道裡,他手撐著鬥笠抬頭看去,石榴花不知何時已經凋謝,幾個青色的石榴果,掛在了枝頭。

“程哥!程哥!”

身後熟悉的喊聲傳來,程子安看去,辛寄年打著一把油紙傘,提著衣衫下擺跑在前麵,施二遠遠綴在他後麵。

辛寄年來到京城半年,他抽條長高了許多,不再與以前一樣胖,身上的肥肉,變成了壯實。

程子安太忙,與他見得不多。辛寄年熱情不減,與以前那樣,見麵總是程哥長,程哥短叫個不停。

辛寄年跑到了他麵前,身上大紅錦衫已經被雨打濕,變成了暗紅。他全然不顧,隻抬手抹去了臉上的雨水,抱怨道:“程哥真是,搬家了也不跟我說一聲,害我一通好找。還是二表哥帶我來衙門,我才能見到程哥一麵。”

程子安笑道:“既然來了,走,我請你去膳房吃飯。”

辛寄年腳步未動,拉住他道:“程哥,等等二表哥。”

程子安就停了下來,等著施二走近。

油紙傘在瓢潑大雨中,半點都不管用,施二身上也被淋濕了大半。

走近了,施二看著程子安的裝扮,慢吞吞道:“我早就跟你說了,程侍郎如今再也不是以前明州府的那個窮小子,你看,他穿戴得很好,周身都乾燥著呢。”

程子安不理會施二的話中有話,轉身就要往前走。

辛寄年神色糾結,在考慮要不要跟上。施二推了他一把,他一個不察,踉蹌撲到了程子安的身後,手上的油紙傘也掉在了地上。

程子安轉過身看去,將油紙傘撿起來遞過去,道:“辛寄年,走路小心些。”

辛寄年沒有伸手去接,就那麼站在雨中,望著程子安,道:“程哥,小姑姑同我哭過,聽說姑父在府裡沒去上值,要丟掉差使了,說不定,還會被罷官,闔府上下被抄家流放。程哥管著此事,程哥,求你看在與我同窗一場的份上,你可能告訴我,此事究竟可否當真?”

與太大,辛寄年要不斷抹著臉上的雨水,他整個人都惶恐不安,看上去好似巨浪中翻滾的小舟。

施二油紙傘偏了,傘骨的水,嘩啦啦流在他肩膀上,他也全然不顧,一瞬不瞬盯著程子安,期盼著他的回答。

第103章 103 一百零三章

◎無◎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 曆曆在目。

程子安討厭自己的記憶力太好,辛寄年對他的友情是真,九成真。

清水村乃至大周百姓的苦難, 亦是真, 十成真。

曆朝曆代的太平盛世,記載的, 全是當時的人口到達了多少, 國庫的賦稅, 達到了多少。

眼下的大周,也可以稱作太平盛世。

程子安想笑,麵對著百姓們的深重苦難,他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永安侯府的老祖宗,當年是太.祖的親兵, 在大周太.祖時期封侯,世襲罔替。到了眼下的景元十八年,大周開國一百二十七年,已經傳到了第六代侯爵。這百年間, 當年世襲罔替的王玨府邸,統共還剩下五家。”

雨聲隆隆, 辛寄年不斷抹著臉上的水, 隻聽到程子安在細數永安侯府的過往,沒能聽懂他話裡的意思。

如今不比以前,他叫程子安程哥, 總不自覺小心翼翼, 哪怕聽不懂, 也不敢出言打斷他的話。

施二緊緊拽住傘柄, 太過用力, 手指都已經發白。

“百年來,已經貴到了骨子裡。吃穿用度,無不精細,寶馬香車,出入仆從成群,百姓回避。當年太,祖的親兵,功勞再大,也該總有個儘頭。”

程子安平靜地道:“這就是世卿世祿啊,大家都爭搶著做人上人,爭搶從龍之功,繼續享受富貴榮華。一粥一飯,皆從何來?權貴本該如此,何須去考慮。記住了,這世上,從無本該如此,從無!”

說罷,程子安轉身要走。

施二一下扔掉傘,衝上前擋在他的麵前,吼道:“程子安,你沒有良心!”

程子安看著他,麵無表情,打算繞過他,轉身欲離開。

施二卻不讓,閃身堵在他麵前,麵孔漲紅,看上去在哭,因為大雨,臉上的水一直流淌,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眼淚。

“我與小郎都傻,拿你當做知交。你如何待小郎,你從他手上賺銀子,你就是拿他當冤大頭!我呢,你利用我,結實了明九,拚命鑽營,在聖上麵前露了臉,步步高升!你就是個勢力,一心朝上爬,博取虛名之徒!”

程子安麵色不變,聽完之後,不鹹不淡地道:“罵完沒有?罵完了,請讓開些,我要去用飯了。”

施二哈哈大笑,道:“永安侯府,辛氏倒了,於你有何好處?想要清名?休想!就算是我們什麼都不說,世人會如何看待你,隻會認為你涼薄!”

辛寄年挪著沉重的步伐走上前,他嘴唇與臉一樣白,哆嗦著道:“程哥,這些可是真,可是真?”

程子安朝他微微一笑,看向了施二:“我並無對不起辛寄年之處,問心無愧。至於我的名聲如何,並不要緊。永安侯府與辛氏如何,於我的確不相乾。但是,這兩府倒閉了,於百姓其實也沒多大乾係,但他們會彈冠相慶。為何啊?他們麵朝黃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刨來的一點吃食,他們要是能拿去養豬,到了過年時,會養得肥肥壯壯,殺了來吃肉。肥豬不會欺負他們,還能給他們回報。用血淚供養你們,你們是如何對待他們?且不提那般遠,你們是如何待府裡的佃戶,仆從?他們是人,伸出你們高貴的手,去摸一摸,他們身上,與你們一樣溫暖,流著你們一樣的血,他們都是爹娘生養的人!”

施二定定站在那裡,急促喘熄著。辛寄年蹲下來,靠在夾道牆壁上,撐著頭,嗚嗚哭泣。

“你們怕甚?你們既然是貴人,貴得不得了的貴人,平民百姓低賤,你們何須怕死,怕流血流淚,怕辛苦,怕與養你們的平民百姓,落到一般的境地?你們是讀書人,開口仁義道德,聖人之言,夠了,到此為止吧。”

程子安緊盯著施二,緩緩道:“回去告訴施侍郎,該到此為止了,到此為止。”

施二渾身一震,他抹去臉上的雨水,朝程子安深深一揖,拉起辛寄年,踉踉蹌蹌離去。

夾道那邊,膳房的陳管事彭廚子等人,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擠在傘下,望著他們。

程子安看了一眼,覺著意興闌珊,沒了吃飯的心思,轉身離去。

“程侍郎!”彭廚子大喊了他一聲。

程子安回過頭去,看到彭廚子眼眶通紅,激動地道:“膳房今日做了新鮮的蓮藕,這個時節蓮藕,老了一些,燉排骨吃卻可口。程侍郎,小的這就去給你盛。”

陳管事道:“小的那裡有梨,早起送來的梨,梨湯清肺潤喉,程侍郎,小的去給你親自熬煮!”

其餘的廚子幫工們,一起急著說個不停,跟報菜名一樣,將膳房裡的菜式報了一個遍。〓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他們都是下人,仆從。

程子安含笑聽著,朝他們拱手一禮,道:“多謝各位,我還要去忙,今日就不吃了。”

說罷,程子安轉身大步離去,出了宮門,尋到一輛馬車,吩咐道:“去城南。”

馬車駛到城南,程子安交了車錢下車,到了賭坊。

賭坊門前守著的壯漢,看到程子安前來,上下打量著他,驚了一跳,朝同伴使了個眼色,同伴飛快朝屋裡奔去。

“程爺,裡麵請。”壯漢點頭哈腰,恭敬地將他往裡麵迎。

程子安道:“我來找你們的章東家說幾句話,無需大動乾戈。”

壯漢賠笑,領著他從側門進了後院,進去一間屋子坐下,接過他取下來的鬥笠,蓑衣,喚人奉茶。

程子安剛捧起茶盞,章東家就急匆匆趕來了,遠遠抱拳見禮:“哎喲,真是程爺,稀客,稀客啊!”

程子安頷首回禮,道:“章東家這檔子買賣,向來最歡迎稀客,怎地到我這裡,就這般吃驚了?”

賭坊的消息向來靈通,章東家聽到程子安前來,比京兆突然巡查還要心驚膽戰,上次清理河道淤泥,已經領教過程子安的厲害。

章東家心裡腹誹,麵上卻不敢顯露,立在程子安麵前,賠笑道:“程爺豈是一般人,說實話,聽到程爺前來,在下就在琢磨,在下向來老老實實做買賣,鄰裡之間都交口稱讚呢!”

程子安笑,吃了一口茶,道:“章東家坐吧,我來,是要向章東家打聽一個人。”

章東家一聽,這才敢去在程子安下首坐下,問道:“不知程爺要打聽誰?”

程子安道:“最近死了個叫武三的,益州府人。他在京城有套宅邸,在城南與城西的交界處,離賭坊也不遠。武三在那裡養了個叫湯玉娘的婦人。我要打聽的,就是湯氏。”

章東家神色糾結,半晌後終是一咬牙,道:“城南這片的百姓,都感念著程爺的恩德,在下在此地做買賣,沒程爺,也損失慘重。在下豈是知恩不報的白眼狼,這玉娘,以前在城南一帶做皮肉營生,在下.....在下沒去照顧她的買賣,嗬嗬,沒去。那湯氏無父無母,生得白,聽說尤其%e5%aa%9a人,買賣好得很。媽媽得了她,就得了搖錢樹,那身價,蹭蹭上漲。這個行當,客人最愛的是新人。玉娘有本事,多撐了幾年,攀上了外地來的一個豪紳,將她贖了出去。那豪紳,就是武三。”

橙子安垂眸聽著,隻不時唔一聲,也不搭話。

章東家覷著程子安的神色,低聲道:“程爺不知,那玉娘,中間肚皮大過一次,不是武三的種,武三已經有一年多未曾進京了。”

程子安眼神微凜,不動聲色繼續聽著。

章東家道:“玉娘生了個孩子,是個姑娘。姑娘不值錢,親爹玩膩了她,早已一走了之。再說了,親爹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會認她,畢竟玉娘那般的出身,誰知道她肚皮裡懷的,是誰的種。玉娘也是個好強的,為母都則強。她自小孤零零一人,好不容易得了個姑娘,那就是她的命根子,就是姑娘的親爹找上門來,估計她也不舍不得交出去。唉,玉娘是個苦命的啊,這武三沒了,她沒了錢財來源,如何能將姑娘拉扯大?”

程子安淡淡道:“那小姑娘,如今在何處?”

章東家飛快瞄了眼程子安,再次歎氣,道:“玉娘前些時日來尋過我,托我以後若是在這一帶見到她的姑娘,請看在以往的情分上,看顧一兩分,就是討飯,為奴為婢,也彆再走與她一樣的路。在下見玉娘神色不對,追問了幾句,玉娘隻哭,不肯說實話。我便沒再多問,答應了她。後來,我讓底下的人去打聽了一二,聽說小姑娘本來托養在城南一個神婆孫婆子家中,孫婆子無兒無女,平時靠著給人看病,賣治病的符水,裝神弄鬼賺幾個大錢過活,玉娘同她關係交好,生孩子的時候,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