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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士尚在京城等著派官,熱鬨喜慶少不了。尤其是府學,文士善親自前來送喜,以鼓舞其他的讀書人。

聞山長笑嗬嗬道:“文知府著實辛苦了。讀好書不容易,做好人更不容易。”

文士善聽得瞳孔猛縮,極力鎮定下來,道:“聞山長這句話說得頗有深意,文某受教了。”

聞山長忙謙虛道:“不敢不敢。”

文士善眼神在書案上掃過,堆滿了書卷的案桌上,上次見到的那本醫書,壓在了一本《大學》下麵。

“聞山長也讀醫書?”文士善手伸過去,佯裝隨意抽出了醫書。

聞山長道:“閒暇時會看上一看,平時有個頭疼腦熱,也省得去請郎中了。”

文士善見聞山長對答如流,後悔不迭自己看走了眼,暗自咒罵老狐狸,心裡愈發沒底。

聞山長歎了口氣,翻開《大學》,點了點書,道:“先前我說讀好書不易,其實我張狂了。能否讀好書,乃是其次,能讀上書,更為不易。大周天下百姓,不識字的占絕大多數。書中的道理,皆不過講給讀書人聽。惟可惜了聖人之言,倒是有孤芳自賞,閉門造車之嫌了。”

文士善全神貫注聽著,一個字都不落下。聞山長話中有話,他如何都辨不清,聞山長說這句話的用意。

聞山長肅然道:“先前文知府曾言,府學要多收貧寒學子,文知府能替貧寒學子做想,我甚為敬佩。可府學究竟能力有數,一時無法收那般多的學子。我倒有個主意,不知文知府可有興趣聽?”

文士善心道來了,不由自主坐直了身,戒備道:“聞山長既然有好法子,不如說來聽聽。”

聞山長道:“在明州府全府各縣,村設立私塾,夫子的束脩,由府衙支付。年滿六歲者,皆可進私塾讀書,束脩書本筆墨紙硯,皆全免。原本縣與村中,辦有私塾的夫子,亦不會沒了差使,他們繼續留任,由府衙支付薪俸。”

文士善無需仔細算,便知曉這是一筆巨大的花費。明州府收上來的賦稅,全部扣下不上交朝廷,估計才能勉強支付。

既然聞山長提了出來,他就絕對不會無的放矢。

文士善斟酌著道:“聞山長此舉甚好,隻是錢財從何而來?”

聞山長放下《大學》,看似隨意翻起了醫書,笑道:“明州府富裕得很,豈能沒有錢。天公作美,今年又是一個風調雨順年,快到端午時節,麥子又得豐收了。一座明輝樓,陸家園子,桑榆裡的瓦子,海船進港,番邦而來的奇珍異寶,這些都是數不清的錢糧呐!”

的確是數不清的錢財,隻朝廷能收到的賦稅,少之又少。

否則,聖上也不會心生不滿,要拿下世家,充盈國庫。

文士善陡然明白,聞山長亦是要逼著他,對世家大族動手!

聞山長致了仕,在國子監多年,學生弟子眾多,仍有餘威。

要是他緊咬不放,文士善絕對難以脫身。

眼下,文士善想退,背後是聞山長。

想進,前麵是不死不休的世家大族。

聞山長與世家大族之間並沒牽連,而是要逼著他,將世家大族連根鏟起!

文士善徹底明白過來,為何雙方手上都拿著醫書。

若辛老太爺等世家手上沒威脅,說不定就後退一步,會想方設法言和。

此事末了,就是做些表麵功夫,殺雞儆猴,拿下幾個小魚蝦,多交些賦稅到戶部國庫,結果不了了之。

世家大族依然盤桓,他步步高升。

但他若不進,既然已經揭破了這層紗,聞山長不會放過他。

他進,世家就會奮力反擊。

聖上雖下了旨意給他,文士善卻不敢冒險。

君心莫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重要的乃是一個忠。

不孝,皆為不忠。

就算他這次能被聖上寬宥,此事定會紮根在聖上心中,沒準哪天就會被翻出來,抄家滅族。

文士善喉嚨腥甜,本就血紅的眼眶,幾欲滴血。

聞山長道:“文知府做出了這番功績,全明州府的百姓,都會感恩戴德,定會名留青史呐!”

文士善喉嚨呼哧作響,幾近抽搐。搭在椅背上的手,緊緊拽著,青筋直冒,嘶啞著道:“聞青雲,你好狠!”

聞山長微微一笑,溫和地道:“不,文知府,我真比不過你。且我問心無愧。”

名留青史,生死一線。

背後是聖上的旨意。

兩項加起來,前麵唯一的路,依舊是懸崖峭壁。

文士善左右權衡,隻能閉著眼睛,奮力一跳,求得一線生機。

屋內寂靜無聲,聞山長再無他言。

文士善心灰意冷,起身踉踉蹌蹌向外走去。到了門邊,文士善回過頭,困惑問道:“聞山長,你為何要這般做?”

聞山長神色平靜,問道:“文知府,你出生貧寒,為何要讀書?”

文士善神色迷茫,他為何要讀書?

當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位極人臣,權勢滔天。

身為貧寒學子,好不容易考中進士之後,汲汲營營多年,前麵卻沒有出路。

他當時很極了權貴,最終,他變成了權貴。至此眼睛再沒往下看過,窮苦的螻蟻罷了,隨便就能踩過去。

天氣暖和起來,學生們又活泛了。課間歇息時,到處亂竄著玩耍。

辛寄年昨日吃壞了肚子,告假沒來上學。程子安課後與章麒他們一同出去玩,方寅也跟在了身後。

文士善與常甫匆匆經過,方寅坐在修竹林邊,拉了拉在裡麵找竹筍的程子安,道:“你看,文知府來了。”

程子安抬頭順眼看去,文士善從聞山長的院子方向而來,臉色很不好看。他心中大致有了數,隨口應和了句。

方寅豔羨地道:“聽說文知府家境貧寒,他勤學苦讀方有今日,我以後要是能有文知府的一般出息就好了。”

程子安哦了聲,問道:“方寅,你為何而讀書?”

方寅如以前那樣答道:“當是為了考功名,入朝為官,為君分憂,為民解難。那些囂張的權貴,貪官汙吏,我定要將他們全部拿下!”

程子安笑了笑,問道:“你是恨權貴,還是恨自己不能成為權貴?”

第55章 55 五十五章

◎無◎

方寅陷入了沉思中。

人各有誌, 程子安沒去管他。

在竹林中尋到了三根筍,他偷掰了嫩筍尖藏好,回去課室拿了詩賦的功課, 晃悠悠去了聞山長的院子。

下堂課是算學, 程子安哪怕不學,算學次次穩坐第一的交椅, 徐夫子從不管他。

下下堂課是詩賦, 向夫子布置的功課, 他一個字沒動。

已經挨過一次打,滋味銷魂,辛寄年笑了他很久。

竹筍炒肉的滋味很美,程子安還是喜歡吃在嘴裡,而不是落在手掌心。

到了聞山長的院子門口, 長山走上前,他將筍遞過去,道:“與千張同煮,筍留下, 隻給老師盛鹹肉與千張,讓他嘗嘗味道過過癮。”

聞山長喜歡吃筍, 他上了年歲, 筍不易消化,不宜多吃。

林老夫人不許他吃,管得住他。程子安管不住, 就采取折中的辦法。

聞山長的院子飯菜可口, 程子安經常來混吃混喝, 也會不時拿些新鮮吃食來, 安排要做的飯菜。既照顧到聞山長的口味, 又會顧忌到他的身體。

長山早已見怪不怪,笑著接過筍道:“山長在,你進去吧。”

程子安朝長山擺手,優哉遊哉來到了聞山長的屋前。④思④兔④文④檔④共④享④與④線④上④閱④讀④

一股淡淡的酒味飄散出來,程子安鼻子翕動,悄然探頭進去。

聞山長側身坐在那裡,手上拿著酒壺,失神望著眼前半卷起的窗欞。

清臒的麵孔,透露出難以言說的蕭瑟。

程子安驀地感到鼻酸,暗暗吸氣之後,笑嘻嘻道:“老師在偷吃酒,我要去告訴師母。”

聞山長轉過身來,將酒壺往抽屜裡藏,瞪著他道:“我難得高興吃上一盞,敢去你師母麵前說,仔細我讓向夫子再多打你幾次。”

程子安苦著臉,趕緊閉了嘴。上前坐下,提壺倒了兩杯茶,雙手奉到聞山長麵前,自己端起茶水吃了一口。

聞山長吃了幾口茶,笑了起來,溫和道:“你看到文士善來了?”

程子安嗯了聲,片刻後道:“辛苦老師了。”

與文士善交鋒,聞山長此生從未如此暢快淋漓過。

為何而讀書?

他質問文士善,以前的他,亦模糊難辨。程子安的安排與舉動,蒙著的那層紗退去。

不為功名利祿,為官為宰,而是腳踏實地,實實在在為生民謀福祉。

聞山長斜撇著他,哼了聲,“你這是什麼話,我先前吃酒,乃是激動難抑,惆悵前半輩子都荒廢了。我讀了何止千卷書,總算正經做了一件事,一件讀書人該做的事。”

接著,聞山長仔細說了文士善前來之事,“他們打得越熱鬨越好,最好彼此同歸於儘。文士善死有餘辜,大周能得海晏河清。”

程子安心下稍安,不動聲色將詩賦功課擺出來,倒清水磨墨,道:“老師,估計不會如你所願,元氣大傷就很不錯了。聖上的打算,是從明州府多拿些賦稅,明州府富裕,能拿得出來,拿得多罷了。要真正海晏河清,就得大變革,官身不再享受諸多的優待,世卿世祿。”

聞山長何嘗不清楚,牽一發而動全身。聖上定不會有太大的動作,朝全天下的世家大族動手。

程子安閒閒道:“外戚,皇室,外戚皇室的族人,清客門生,他們才是最大的世家大族,聖上要動其他人,先要從自己人身上下手。不然,沒用啊!”

己所不欲偏施於人,嚴以待人,寬以律己,絕大多數上位者都這樣。

其實不僅是上位者,尋常人亦如此。

程子安說過一兩次這句話,聞山長深以為然。

京城公侯王爵遍地走,加上官身們,將大周的土地財富,分得一乾二淨。

占九成的平民窮苦百姓,做牛做馬,供養著占一成的貴人。

聞山長神色黯淡下來,晦澀地道:“真是可惜了啊。”

程子安將詩賦課,不動聲色放到聞山長手邊,埋頭寫自己的大字。

“老師無需失望,其實已經很好了。明州府這一塊肥肉,無人不惦記。明州府的這群世家倒下去,其他州府的世家就會蜂擁而上,趁機分食,你方唱罷我登場,那才沒意思。”

聞山長皺眉沉思,順手拿起了毛筆,在程子安遞過去的紙上寫起了字,問道:“你可有什麼打算?”

程子安抿嘴偷笑,飛快收回了視線,道:“走一步看一步,他們都是聰明人,彼此留一線,哪會真正趕儘殺絕。其實,土地分給百姓耕種,一畝地能產三四百斤糧食就是豐收,交掉糧稅,所剩無幾,照樣吃不飽。”

百姓賦稅重,賦稅徭役一大堆,累死累活,落不到幾個大錢。

聞山長唔了聲,“那些良田千傾的,若不是官身免稅,他們照樣也得不了幾顆糧食。”

程子安說了聲就是啊,“田地暫且不管,關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