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圍觀群眾總算笑夠了之後,晏小侯定了定神,開口說道。
這句話十分平常,但圍觀群眾又是一陣善意的哄笑。
晏小侯麵色自若。
謝琇懷疑他多少有點表演型人格。因為她此刻握著團扇扇柄的手就緊了一緊。
可是戲總得演下去。
她把握了一下人設,含羞帶怯地虛虛點了點頭,便伸出那隻未持扇的左手。
晏小侯走進來,十分自然地握起她的左手。
兩手相碰時,他的手指似乎一緊,又很快鬆開,保持在一個虛握又不至於讓她感到無所憑依的力度上。
謝琇跟著他一道出了門。
眾人簇擁在他們身後,一道來到正堂。
謝太傅端坐在正堂上,居然還一臉欣慰感慨之色,眼中老淚汪汪,說了幾句虛偽又溫情的套話。
謝琇即使在心裡嗤之以鼻,也不得不表麵上含淚拜謝這老父%e4%ba%b2的諄諄教誨。
她心想,罷了,隻當是感謝五年前他受皇命去給她上過的那一次墳得了。
——五年前“榮暉公主”衣冠塚落成時,彼時還是禮部尚書的謝太傅,謝華遙,曾經受皇命擔任正使,持節至墓前祭祀過榮暉公主一次。
也就是那一次,盛六郎作為副使,在《仙京筆記》裡留下了那一段“帝使聞哀歌而至,風雪起而涕下”的傳奇故事。
謝琇與小侯爺出了謝府大門,謝琇上轎,到了裝點一新的莊信侯府,又是一番熱鬨。
總之,最後當謝琇坐在喜房之中,一切禮儀都終於完成時,她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現在她終於有時間和心情,來考慮之後要麵對的問題——
洞房花燭夜,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謝琇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並不會十分抗拒發生什麼特殊的事情。
……但前提條件是,雙方須得真心相愛。
不得不說,小侯爺第一關就過不去。
她壓根不相信晏行雲是真心喜愛她,因為她見過真心喜愛,是怎麼樣的。
是糾纏、是顧惜、是貪婪、是維護、是並肩而行,甚至是毀天滅地。
但唯獨沒有小侯爺用來麵對她的那一種態度。
瀟灑。
適度的瀟灑,可以作為抓住對方注意力的一種加分項和手段。
但無時無刻都從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瀟灑,則隻證明一件事——
他壓根不在乎。
謝琇並不是自我意識過剩之人,也不會盲目自信或自卑。但即使用最冷靜、最客觀的眼神和視角去看待晏行雲這些日子以來所表現出的一切,她也找不到什麼好的理由,說服自己他的確是對她有情的。
他的言笑晏晏背後,隱藏著的是深刻的冷靜自持。
他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眼眸深處隱藏著的卻是對她的深入審視。
他在評估她是否值得長期擔當“莊信侯世子夫人”這一職務,在思考他能夠利用她做到多少事、達成怎樣的目的,在構想未來他將要利用她表現出怎樣的假象,還在斟酌著要不要將一部分實情相告,以換取她更深一層的合作。
那麼,在他看來,她有什麼弱點嗎?
或者說,在他看來,她有什麼值得他放心去信任的地方嗎?
謝琇深知假如自己不主動暴露出一個弱點來送給他掌握的話,她是不會得到他至少一部分的信任的。
可是假如她還想要完成那個“任務二”,堅持到北陵大軍圍城之時,她就必須取得小侯爺的信任。
即使他有什麼驚天計劃,她也必須接近到那計劃的最核心位置,才能做出相對的反應和行動。
傳言之中,亦有不少女子願與小侯爺一夕歡愉,但是,小侯爺似乎並沒有什麼流傳在外的風流賬。
……也對。他又不傻。奪嫡的道路上傳出一個“好女色”的名聲,難道是什麼正麵加成嗎。
小侯爺就連臆造出一個把柄要送給永徽帝,都要再三斟酌。
最後他選擇永徽帝為他賜婚的這位夫人作為他的“弱點”,聲勢浩大地宣告他對她一見鐘情,雖然有可能會讓永徽帝覺得他未免有些太過情種,但癡心愛著這位夫人,總比喜歡彆人強得多,而且還可以不著痕跡地討好永徽帝,在永徽帝心目裡落下一個聽話的好印象。
……這樣的話,萬一仁王將來不滿意永徽帝給他指婚的王妃,或是沒能像小侯爺待謝大小姐這樣一往情深的話,永徽帝不免會覺得自己的眼光沒問題,是仁王不知好歹。
小侯爺一舉多得的功力,好像已經修煉到頂了。
第287章 【第五個世界千裡光】32
小侯爺的卻扇詩也早就當眾念過, 謝琇已經把遮麵的團扇放了下來,此刻端坐在喜床上,陷入沉思。
是今夜就明確攤牌,以後將兩人的關係定位為“合作夥伴”呢?還是繼續假裝成被俊秀的小侯爺表現出來的愛慕衝昏了頭腦, 不諳世事又武功高強的謝大小姐——不, 世子夫人呢?
正思忖處, 她卻聽得房門處發出“吱呀”一聲響。
她下意識抬頭望去。
兩扇房門慢慢在她眼前從中開啟,她的視野也愈擴愈大。最終,房門完全打開,屋外皎潔的月色隨之一湧而入,將立於門口的那個一身正紅喜袍的男人的身影周遭, 鍍上了一層淡銀色的邊。
那個男人也正在看著她。當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時,他忽然歪了一下%e5%94%87角,露出了一絲奇怪的笑意。
“現在,我就沒有弱點了。”她聽見他輕聲說道。
謝琇:……!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多可悲, 又多有趣啊。
新婚之夜,圖窮匕見。
他在測試她的承受度, 也在試探她的容忍底線。
如果她表現出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他便會恢複成之前那個溫言軟語的多情郎君,但她將立刻喪失掉被他視作“可靠的合作夥伴”的機會。
到那時, 他應該依然願意把她當作一具迷惑人心的偶人那般擺出來, 供起來,讓不明真相的外人都羨慕她這個世子夫人獲得了多麼深情的一位郎君;但是, 與此同時,她還能活多久, 將要麵對一些什麼,前方是危險還是深淵, 他也都不會告訴她。
轉瞬之間,謝琇心念電轉,已然做出了選擇。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個微笑。
“不多給我一些做夢的時間嗎?”她緩聲說道。
“我還道……至少今夜,能夠沉浸在郎君的情意裡呢。”
小侯爺聞言一頓。
幾息之後,他邁步走進臥房,雙手在身後,把兩扇房門又重新合上了。
然後他就那麼背靠著緊閉的房門,手依然背在身後,直勾勾地望著她,微微一笑。
“‘情意’這種東西,自然是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他慵懶地拖長了尾音。
謝琇心想,下一句必定是“隻要你配合得好”,是嗎。
……結果晏小侯還真的和彆人不一樣。
他說的是,“但我還以為,夫人想要的是比這個更多、更重要的東西。”
試探!這就來了!時間管理大師晏小侯,真是一分鐘都沒有浪費!
謝琇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她確實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但悲哀的是,晏小侯和永徽帝一樣,都是那種需要手中握住一個把柄或弱點,才會去稍微相信對方一些的人。$思$兔$在$線$閱$讀$
那麼,她也就給他一個臆造的弱點吧。
謝琇說:“既如此,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想必你已經查清楚了,我之前那二十年是怎麼過的。”
晏行雲依然背靠著房門站立。他聞言,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站姿,使自己看起來更瀟灑一點,點點頭道:“嗯。”
謝琇說:“我沒有母%e4%ba%b2,父%e4%ba%b2不但另娶,還不能容我,將我送去了那清苦之地,一去就是二十年……僥幸得以下山,還是因為我那個好妹妹闖出來的大禍收不了場,等著我回去給她填命。”
晏小侯笑了。
“真無情哪,”他並不以為忤,笑道:“竟然把這樁賜婚說成是‘填命’……我還以為你要說‘終於得以下山歸家,全賴郎君將要求娶我的恩情’。”
謝琇瞥了他一眼。
“這麼說倒也沒什麼錯,”她同意道,“但是,下山歸家的時候,我就是那麼想的。”
晏行雲眼中笑意加深,似乎很高興聽到她說出大實話似的。他說:“嗯。”
謝琇道:“回到家才發現,妹妹打算給我一個下馬威,而我的遭遇,完全是因為她的任性。我該慶幸郎君的確一表人才,君子如玉。倘若今日的對象是什麼又老又醜或蠢不可當之輩,我大概在下山回家當日,就跟我那個好妹妹玉石俱焚了。”
晏行雲驚訝地微微睜大眼睛。
謝琇繼續說道:“我那個好妹妹能有什麼依仗呢?……不過是因為,生母是淮夕郡主,皇上又顧念血%e4%ba%b2之情,對她照拂一二而已。”
晏行雲那雙闕黑的眼眸裡似是已經薄薄地浮起了一抹笑意。
謝琇深吸一口氣,直視著他。
“我雖在道觀中呆了二十年,但亦有所欲。”
“父%e4%ba%b2偏心、妹妹無狀,而京中貴女,不是視我為怪胎,便是視我為沒見識的可憐蟲……或許還有二三人等,因我今日坐在這裡,成為世子夫人而心中嫉恨我……”
“我欲做人上之人。想要有朝一日,再不被那些靠著一些虛妄之物,譬如身份、地位、血緣等等奇怪的東西——所抬升至高處的人所欺辱。”
謝琇放輕聲音,一字一頓道:
“晏長定,你能為我完成這一心願嗎?”
小侯爺微微歪著頭,似乎正在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
室內燭火明亮,窗前案上的一對龍鳳紅燭更是隻燃燒了不到一半,此刻燭火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
謝琇露出一副“我說的都是真話!你愛信不信!”的問心無愧表情,理直氣壯地微微睜大雙眼,就這麼回視著他。
小侯爺可不是一個旁人三言兩語或花言巧語,他就會輕易相信之人。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眼去衡量。
這些年來,想要算計他的人不知凡幾,或許謝家並不在其中。而謝太傅與謝瓔所表現出來的水準,也不在小侯爺必須防備的範圍之內。
然而,這並不代表,謝琇會在他這裡輕易過關。
謝琇也並不想一步登天。
她現在暫時需要的,不過是小侯爺產生一種“很好,你還有值得利用一番的價值,我可以利用你達成更高級、更難完成的目標”的印象。
這樣的話,他就勢必需要不停地交待她去做事,或許也需要為了安撫她,而不得不拿出一些甜言蜜語的溫情假意來。
而在那種溫情的迷霧之下,最後陷進去的究竟是誰,那就說不定了。
有句話說得好:謊言重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