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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一點點的那位“齊姑娘”。

正巧她比比劃劃地向他又提到,這座廊子上有多少名家的題詠,頗為風雅。

於是他也沿著她的手勢,向著廊壁望去。

她卻似乎會錯了意,還以為他真的對那些題詩忽然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於是停下了腳步,隨意張望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

“好巧啊。”她興衝衝地說道,“我們剛好停在這裡!這首詩我甚是喜歡——”

她跨前一步仔仔細細地讀著那首詩,又從廊壁前回首,含笑望著他,十分自然地問道:

“不知陸公子你覺得如何?”

玄舒微微一怔。

他還來不及想清楚,自己的腳步已經移動了,同樣走到她的身旁停了下來,抬眼望著她指出的那一首詩。

然而他隻看了開頭一句,腦子裡就嗡地一聲。

那一句說:“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那一句詩簡直直白得可怕,他不敢再看,慌忙把臉撇開。

但那位“齊姑娘”並不知道他本是佛子,不應看這樣的詩文;她隻是站在題壁之前,目露詫異之色,看著他狼狽的反應,臉上帶著一抹看似溫暖%e4%ba%b2切、又不知為何令人感到有些生疏的笑意,輕輕說道:

“我最喜歡最後這一句。”

她說,爾後曼聲念道:

“屈指西風幾時來,隻恐流年暗中換。”

她的聲音方落,玄舒隻感到一陣狂風卷地而來,驀地淹沒了他們兩人。

他倒退了數步才站穩,被那陣狂風一時間吹得竟然有一點睜不開眼睛。

當那陣來得快、去得更快的蹊蹺狂風停下之後,他才慢慢地睜開雙眼。

……麵前的景色果然已經改變了。

麵前是府外的街道,而他似乎正站在一匹馬旁邊。

他頓了頓,將目光投向一旁為他牽馬的陌生小廝。

那小廝仿佛也十分知情識趣,用遠比稍早前那位“齊姑娘”的語調要死板得多的語氣,毫無表情地說道:

“少爺,您再不上馬,就要遲了。今夜城南‘清殊園’的賞月會,齊小姐也要去的。您不是說,不能讓齊小姐空等嗎?”

玄舒:“……”

他沉默了片刻,從那小廝手中接過韁繩,十分熟練地縱身上馬。

他沒想到那位“齊姑娘”還會出現。他本以為她和他進入這個幻境之後所遇到的所有人物一樣,都是幻境所變幻出來的假人,隻為了引著他看一段故事;他原本還沒想明白自己因何會在那條水廊上遇到那位“齊姑娘”,但現在他好像明白一點了。

那位“齊姑娘”,必定是這個幻境想讓他看的這個故事的重要人物。

或許,勘破幻境的關鍵,就在這位“齊姑娘”身上。

因此,他不得不繼續前往城南的那個什麼“清殊園”,與那位“齊姑娘”周旋。

他也是路經琢玉城,聽到城中出了這麼一樣怪事,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雖是佛子,平日對世間眾生必得持有一份悲憫心,不可能坐視眾生有難而漠然不管,但實際上,他覺得自己的感情幾乎沒有什麼波動,對世間萬物實質上十分淡漠,並沒有多麼充裕的情感來對眾生之苦難感同身受、慈悲普救。

這樣的日子,他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很好地偽裝起本質之中的平靜冷漠,如一尊廟中神像那般俯瞰眾生,看著他們渺小的情愛與怨恨,渺小的掙紮與不甘,渺小的祈求與永恒的失望。

雖然這世間修道之人也為數不少,但好像並沒有多少人會真正認為自己可以觸及天道。即使是修道之人,他們的貪嗔愛恨也與凡人沒什麼兩樣,有算計,有險惡,有執拗,有強求,有頑冥不化,有糾纏難解。

他活在這世間,但卻覺得自己的人生是虛浮的,蒼白的,一成不變的。雖然他自出生起就得天道厚愛,早晚有一天能夠證得大道,飛升上界,但他這漫長的人生,卻一眼就能望見儘頭。

他行走於世間,履行著他身為佛子的義務,斬妖除魔、拔難救苦,但他總覺得自己是一具被粉飾金身、彩畫描繪的軀殼,如同廟中的塑像那般,平靜而麻木地注視著世間,平靜而麻木地注視著自己。

他曾於中洲惡鬥倀鬼,也曾於西洲收伏大妖。他在南洲擊殺蠱雕,在北洲則斬了傳播疫癘的惡鬼……他並不是隻靠佛法來度化他人,亦不是隻靠佛法來令妖魔授首。每次戰鬥時,他亦沉迷於那種足以攪弄風雲、使天地變色之威;當妖魔伏誅時,那投入他體內的功德金光,令他身心舒暢。

在這身光輝燦爛的皮囊之下,這世上唯有他一人知曉,這皮囊其下空洞無物,內裡已然空虛腐朽。

他不停地在做著積攢功德、拔困救苦的善事,但他的軀殼之下一點都沒有慈悲心。

不,他壓根就沒有心。

如同廟裡供奉著的泥塑木胎一樣,香火嫋嫋升起,模糊了佛陀慈悲的麵容,隻留下虛無的笑意,與軀殼之內的蒼涼空曠。

他於幻境中的街道上騎著馬,作人間的翩翩佳公子打扮,來到景致富麗的園林,入內與那些癡男怨女為伍……但他的內心是平靜而冷淡的。

他既不想知道這些今夜出現在園子裡的人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也不想去猜測自己將會在這裡遇到一些什麼事——或者什麼人。

他無所謂自己的將來會遇上何種劇情,也對自己的未來毫無期待。

即使是妖魔或惡鬼降臨,他也可以將之斬殺,並不需要提前做些什麼準備。倘若這幻境還要彆出心裁地用其它方法來動搖他的意誌與修行,他也隻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

他步入那座“清殊園”,然後又感到了那種透明的障壁約束。

他向左向右皆不能行,於是就沿著那障壁的指引,一路往前,最終來到了一座小亭中。

那座小亭坐落之地甚是偏僻,他這一路上走來,看到兩旁影影綽綽,有許多眉目皆看不真切的人影,想必是幻境安排好要在此間出現的路人。

那些人或坐或站,或在談笑、或在賞月,或是臨水、或倚花樹,將這座所謂的“清殊園”襯托得格外熱鬨。

他們的談笑聲也的確嗡嗡作響。但當玄舒偶然起了一點閒心,想要仔細去聽他們談話的內容時,那種嗡嗡的談笑聲卻又消隱了。

想來是幻境敷衍了事。

玄舒淡笑一聲,遂也收心繼續往前走,順著指引,愈走愈是荒僻,最後兩旁人影漸稀,隻有亭台花樹,還是雕琢得十分漂亮。

那座小亭在一座假山之上,玄舒走上去,才意識到那裡應該算是這座“清殊園”的製高點。

他不知道這個幻境夜間讓他到這裡來做什麼,不過他一踏進這座小亭,四周就仿若被障壁包圍了,他既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前往彆處。

他想了想,撩起袍擺,盤膝在亭中的幾案旁坐了,安然等待著這個幻境的下一步變化。

在這期間,他甚至想到了佛經中的魔王波旬。

相傳波旬是欲界第六天的天王,因為懼怕悉達多王子——就是後來的釋迦牟尼佛——證悟佛果,就派了三名魔女來誘惑悉達多王子。三魔女一名特利悉那,主愛/欲;一名羅蒂,主樂欲;一名羅伽,主貪欲。她們盛裝嚴飾,眉目豔美,來到悉達多王子麵前,嫵媚多姿,極儘殷勤。但悉達多王子深心寂定,對她們的美貌與獻媚視而不見,毫不動心,並訓誡她們道——

他還沒有想完這個佛經中的典故,就看到在夜色之下,園中道路兩側次第亮起燈火,仿若有人在道旁支起無數燈籠,將那一整條園中小徑照亮。

而那條小徑上,款款走過來一個人。

確切地說,他們才剛剛見過麵不久。

是那位他在水廊上遇見的“齊姑娘”。

第215章 【第四個世界三生事】11の本の作の品の由の思の兔の網の提の供の線の上の閱の讀の

雖然在他的感覺裡, 他們應該分彆了並不很久,就又在這裡遇到了,但那位“齊姑娘”很顯然已經換了一身衣服。

她現在穿的是一襲霜色襦裙,配色因為過於簡約清淡, 而並不像是待字閨中的單純少女, 但她於燈火間徐徐行來, 卻有一種恍若仙子臨凡的氣度,生生壓住了那一身清冷。

他就那麼佇立在假山上的小亭裡,視線向下,俯望著整座園林裡到處都是暗影幢幢、移動僵硬的模糊人影;但在那些扭曲暗昧的黑影之中,唯有一道曲曲彎彎的燈火組成的小徑, 仿佛綻放著光彩的通天之途,將那披著一身霜色的女郎,帶到了他的麵前。

而當她來到假山下方,微微抬起頭來, 目光在一瞬的茫然之後,捕捉到了他站於亭中的身影時, 她的雙?%e5%94%87似乎微啟, 發出了“啊”的一聲低低的驚歎。

然後,她低下頭, 小心地提起裙擺, 一步步踩著台階登上了山頂的小亭。

然而,她來到亭子外麵時, 卻並沒有立刻進來,而是抬起頭望著亭子上方懸掛的匾額, 微微一歪頭,仿佛有些淘氣、亦有些詫然地笑著念道:“……‘青玉案’?”

玄舒心下微微一動。

他立時垂下視線去看, 果然這一回看清了亭中的那張幾案,雖是梨木所製,但表麵鑲嵌著一大塊青玉,而那塊青玉上竟然以陰刻的手法雕著一整篇文字,隱約能夠看出書寫之人深厚的功底。

他伸出手去,指腹滑過青玉上雕著的文字,一個個辨認,最後發現,那是一篇賦。

“……浮長川而忘返,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他的指尖略一停頓。

是《洛神賦》。

為何這張青玉案上,要雕刻這樣的一篇賦?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又見麵了,陸公子。”她終於拾級而上,進入小亭,朝著他微微福身致意。

他在旁人麵前能夠做出極為文雅溫和的姿貌,因此他習慣性地也向著她一揖,道:“齊姑娘,夜安。”

然後他就看到她抿著%e5%94%87微微一笑,那笑容裡仿佛有著對今夜在此與他巧遇的愉悅。

“我名繁霜。”她小小聲地說道,“若陸公子不介意的話,可直接——”

她的聲音被遠處猛然升騰的煙花所打斷。

砰——

明亮的煙火在夜空之中爆開,絢爛的火花化作光點,如瀑一般灑落向人間。

玄舒微微一怔。

他下意識地把臉轉向這位“齊繁霜”姑娘的那一側,卻看到明亮的煙火那星星點點的光芒,正映在她的臉容上,一時間竟然把她那美麗的麵容映照得神采飛揚,肌膚生光。

她似乎並沒有注意他的動作,而是雙手不自覺地在%e8%83%b8`前交握,雀躍地望著夜空裡爆開的煙花,%e5%94%87角翹起,笑意盈盈,目光發亮。

玄舒依然放在那張青玉案之上的指尖,忽而微微一動。

這個幻境想要讓他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