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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忽然起風了,秋意漸濃。就連道旁長草的頂端, 也漸漸染上了枯黃之色。

那條古道早就不再平整, 也不再像從前那麼寬闊, 道旁淩亂叢生的草木無人修剪,蔓延到了路上來。

謝玹斜背著一個包袱,站在古道上。

站在他身旁的,是謝琇與都瑾……不,長宵。

謝玹的氣色似乎依然有些蒼白, 但那雙眼眸終於恢複了闕黑,看上去深不見底。

反而是長宵,雖然仍舊頂著都懷玉那一具昳麗的軀殼,但已經不再掩飾自己原本的一黑、一冰藍的鴛鴦眼。即使站在秋風裡, 他依然看上去意態悠閒。

他兩手各牽著一匹馬,雙手都被韁繩占用了, 對於低下頭正在啃路旁野草的馬, 他露出不耐煩的嫌棄神色。

“嘖,本座是你的馬夫嗎?有話就快些說, 若是天黑錯過宿頭的話, 半夜若有妖鬼來襲,本座可是不會——”

謝琇抬起眼來, 就那麼輕飄飄地橫了他一眼。他最後的那句抱怨之詞就卡住了。

不過,的確好像也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

謝琇轉向默然站在一旁的謝玹, 最後一次認真地抬起眼來,凝視著他。

“哥哥, 要善自珍重呀。”她故意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道。

“我會時常給你捎信的。”

謝玹勉強翹了一下%e5%94%87角,表示配合。

其實他們兩人心裡都很清楚,即使有“傳信符”,也不是這麼燒的。相隔太過遙遠的話,一旦中途有人或妖鬼攔截,為了保護通信內容秘不外流,傳信鳥就會自動燒毀,化作一縷青煙,根本傳不到對方的手中。

可是他還能說些什麼呢?

他深深凝視著她,說道:“善自珍重,琇琇。”

一陣風起,她懸掛在腰間的那隻葫蘆形荷包下方有些陳舊的絡子,隨風輕輕飄動。

他的視線有短暫的一霎移到了那隻荷包上。但是很快地,他又收回視線,重新專注地凝視著她。

“我且在這裡目送你一程。”他說。

“你先走吧。”

她看上去似乎有點為難,張了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是有一個人可反應得很快。他有話說。

“什麼?你們兄妹感人至深的道彆已經結束了嗎?終於可以走了嗎?”

謝琇原本還有些難過和惆悵的眉目,一下子就變成了橫眉豎眼。

“我警告你,你再這麼無禮的話,我就要對你下命令了——”

“……我錯了。”

狡猾的禍神滑跪得飛快。

他咳嗽了一聲,擺出一副“虛心認錯,就是不改”的神色,大喇喇地把左手裡的韁繩遞向謝琇的麵前。

“來,十二娘,請上馬——”他就活像是個殷勤得過分的店夥計一般,朝著她唱個喏。

謝琇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惡的妖鬼就是沒有情商,即使他長得再漂亮!

跟哥哥分彆——而且雙方都差不多心知肚明,此生重逢的機會有限——的時候,她就這麼歡歡喜喜地上馬飛奔而去,就像迫不及待地要奔向她的新生活,而把哥哥孤零零地一個人丟在身後馬蹄揚起的煙塵裡,這算什麼事呢?!

……要不是怕現在就宰了他,萬一再影響謝玹將來單刷“三惡神”中的最後一位——災妄神衝融的劇情的話,她真想……真想——

謝琇難得用一種毫不客氣的語氣說道:“牽著!我就喜歡走路!”

長宵一愣,滿臉不解。

“這又是為何?”他問道,臉色萬般無奈,像是誤追隨了一位任性的主人,不得不一直替喜怒無常的主人收拾爛攤子,懷才不遇、心力交瘁的可憐書生一樣。

“那你不上馬的話,我可以騎馬嗎?我甚至可以先行出二裡地,給你和你那位好哥哥充分的話彆時間——”

可是謝琇已經決定暫時不搭理他了。她回過頭來,深深地望了一眼依然佇立在路中的謝玹。

“再會,哥哥。”她臉上漾起一個溫暖的、安撫的笑容,柔聲對他說道。

謝玹感到自己的咽喉一陣緊縮,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強忍著那種不適,從齒間擠出幾個字。

“……好的,琇琇。”

隻要是你的決定,永遠都好,琇琇。

他佇立在曠野裡的古道正中,目送著那兩人拖拖拉拉地一路走遠。

長宵兩隻手裡都牽著馬,那馬看上去也不太聽話,但他竟然還有閒心一直偏著頭與琇琇說話。但是琇琇卻單手扶著肩上斜挎的包袱,腳步輕快地走在一旁,似乎對他所說的話一點都不感興趣似的。

秋風把他隱隱約約的語聲帶了過來。

“……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享受人生?”

謝玹聽見琇琇冷漠道:“斬妖除魔。”

即使長宵已活了不知道多久,可謂見多識廣,都生生地被這個答案噎得卡住半晌,不可置信地提高了聲音。

“你?讓我一個妖鬼去……斬妖除魔?!”

琇琇的聲音裡似乎有一抹得意的笑意。

“嗯,對。”

長宵怒氣衝衝地喊道:“你這是故意說給你那個好哥哥聽的吧?!讓他聽聽你到底有多乖多善良,即使跟像我這樣的壞心腸混在一起,也不改初心——這樣的話好讓他放心?!”

琇琇用一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說道:“咦,你在說什麼?我當然要與哥哥做一樣的事呀。”

長宵:“……”

他惱怒地一甩手,險些打到旁邊無辜的馬兒。

“啊,這光明又正義的大英雄大善人的味道!簡直衝得我頭暈!我身體虛弱,我走不了路了,我要騎馬!現在就騎!……”

他們漸漸去得遠了,已經聽不到琇琇回答的是什麼。

然而,長宵很顯然是沒有如願以償的。至少在謝玹的視野所及範圍之內,他還是一直牽著馬,高聲抱怨,慢吞吞地走著,好像滿心都是不情願。

可是琇琇壓根沒有對他讓步的意思。她背著包袱,緩步走在曠野古道上,腳步從容,發髻上綰著的發帶在秋風中飄起,像是黃葉枯草之間最美的一抹亮色。

啊,謝玹想,一直以來,好像琇琇總有法子對付這些幼稚的、少年的小情緒。

在謝玹記憶裡,即使是在那些他年少時彷徨不安,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足以擔起虞州謝氏的百年世族、與世間安穩的重責大任的時刻裡,琇琇也總是那麼泰然自若,理直氣壯,對他今後一定會成為這世間最偉大的除魔師這件事深信不疑。

那些強大的信任,現在想來,竟然就如同動蕩的浪潮之中一抹恒定的錨點一樣,令人心安,令人穩定,令人想要伸出手去,永遠抓住。

很奇怪的,在這種時刻,謝玹卻忽然想起了一件全然不相乾的事情。

那一天他途徑某個小鎮的街頭,看到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少年,略帶一點不耐煩似的站在樹下,還活像是個老學究一樣背著雙手。那棵樹下還有一塊大石頭,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就坐在石頭上,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手中的糖人,一邊極力地仰起頭來望著小少年。

“玨哥哥,你都好久沒有回來了!”

小少年的語氣不怎麼好,聽上去似乎有一點僵硬。

“都說了我要去書院,一月能回來一天就已經很好了……”

小女孩扁扁嘴,似乎顯得有點傷心似的。不過她還是竭力振作起來,找了個新話題。

“那你在書院裡都學了一些什麼呀?”她問道。∴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學了怎麼寫你的名字嗎?”

小少年有點不耐,口氣也不太好。“學了學了!”

小女孩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道:“那是怎麼寫的呀?”

小少年的臉色有點發黑,但他還是蹲下`身去,取了一根樹枝,在小女孩腳邊的泥土上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字——當他們走後,謝玹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小少年儘管滿臉不耐煩,但他寫字的時候甚至顧及到了小女孩的視角,寫下的字是正正衝著小女孩的,以便她能一眼就看明白。

泥土上寫的名字是“張玨”。

哦,難怪那個小女孩看了還會繼續問:“‘玨’是什麼意思呀?”

不知為何,小少年的語氣變得更差了。

“是‘合在一起的兩塊玉’。”

小女孩咧開嘴笑了,門牙好像還缺了一顆。

“那不就是我們倆嗎?”她笑嘻嘻地問道。

小少年的臉色立時就變得一陣青一陣紅,活像是隻河豚一樣地雙頰都鼓起氣來,脹鼓鼓的,深呼吸了好幾次,才用手輕輕地戳了一下小女孩的額頭。

“你到底懂不懂矜持!鄭秀秀!”

正是這一聲“秀秀”徹底吸引了謝玹的注意力,拖住了他當時本欲離去的腳步。

他不知道那個小女孩的“秀秀”是哪兩個字,但那一刻,他站在道旁的樹影下,望著那個小女孩無辜地朝著小少年咧嘴笑,而小少年漲紅著臉,不得不又滿足她的要求,為她背詩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的%e5%94%87角也微微翹了起來。

那時,那位名叫“張玨”的小少年,背的就是這首《長乾行》。

啊,謝玹想,其實那位名叫“張玨”的小少年,同樣有著這種心思吧。不然他為他的秀秀背誦的,就是彆的詩了。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乾裡,兩小無嫌猜……”

稚嫩的童聲仿佛又在他腦海中浮現,他微微合上雙眼,感覺到初起的秋風卷著黃葉,似要撲到他的麵龐上來。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在記憶中小少年那尚未經過變聲期的清朗嗓音,繼續一聲遞一聲地,背誦著這首詩。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現在,他佇立在曠野的行道旁,站在蕭瑟的秋色裡,目送著他的琇琇遠去的背影。

前人亦有詞雲: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他想起他們曾經共度的每一個日子,但那些日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儘管他再如何懷念那一瓶瓶糖漬桂花醬,融在水裡喝下去,甜入心底;還有那一齊在樹下泥土上畫到一半的符籙,那些被她畫得歪歪扭扭的線條,組合起來活像是山海經裡的妖怪本身;以及那些被罰跪祠堂反省的夜裡,她從窗縫裡偷偷遞進來的包子或點心;甚至是那些她曾經對他理直氣壯地說過的、關於“世上最好的謝扶光”的話語……

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世上最好的琇琇,已經與他分道揚鑣。他們都長大了,也都有了各自應當擔負起的責任與道義。

雖然那些責任、使命、大道與正義,都如同一道道枷鎖,但他們都不能自私地隨意擺%e8%84%b1掉。

因為一旦